陈老总回乡记

人们都亲切地叫陈毅元帅为陈老总。陈老总年轻时离开家乡投身革命，南征北战，直到1959年才回到一别36年的故乡四川乐至县。

1959年11月1日的早晨，乐至县劳动公社接到县里打来的电话，通知说陈老总已到县城，马上就要出发来公社，要公社准备接待。公社大院立即紧张起来，干部们又是清扫道路，又是布置保卫。真是说到就到，公社大院刚打扫完，外头大路上的汽车喇叭就响了。陈老总一跨出车门，就被四面八方赶来的乡亲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公社领导一见这阵势，赶忙招呼干部上前吆开群众，还手拉手将陈老总和群众隔开。这一来，陈老总发火了：“你们是咋搞的吗？我陈毅是回乡来看望父老乡亲的，咋能把我当成鸣锣静道的官老爷呢。”他快步走上路边的坡坎上，双手抱拳，提高大嗓门说：“我陈毅回乡看望父老乡亲来啦，向乡亲们问好。”看到前面有一位老人，他赶忙前去握手问候。他并没有进公社大院，而是同一位长者手拉手，顺着石板路朝陈家院子走去。走了一段路，陈老总转身见身后跟着一大串县区社的干部，就停下来对干部们说：“咱们打个商量好吧，正在农忙，你们不是都在夺高产吗，这样前呼后拥的大可不必嘛。我又不是外宾，回家来让我自由自在地走走，诸位请回吧。”一位县干部说：“县招待所已安排好住处啦，晚上请回县里歇吧。”陈老总连连摆手：“我陈毅又不是贵宾，住啥子招待所噢。回到家还莫得歇处吗？今晚就住我当娃儿时住的老房子，晚上我要找亲友摆摆龙门阵。你们的好意，我陈毅道谢了。”就这样，他把“尾巴”甩掉了，有说有笑地进了老房子。

当晚，陈家院子热闹非凡，充满欢声笑语。陈氏家族的三亲六戚、老亲近邻都来了，一间宽敞的堂屋，里里外外都挤得满当当的。陈老总十分高兴地忙着招呼：“坐不下，就在床边挤着坐，大家坐拢点更亲热些。”坐下后，陈老总四处张望，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找人。他问坐在他身边的胞弟：“小时同我一张课桌念百家姓，同我耍得最要好的表弟唐老幺怎么没见到？”他这一问，把满屋的人给问哑了，好一阵莫得人开腔。陈老总着急地问：“怎么，他过世了？”这时，公社治保主任才支支吾吾地说：“他还在，但他不能来，因他的成份是富农，为了你的安全，两天前就到大桥公社监守劳动去了。”陈老总一听，顿时脸色变得严肃了：“我当外交部长，帝国主义分子和战犯我都跟他们打交道，却不能同一个富农见面，何况他还是我的亲老表。见见面，我还可以做做他的工作嘛，连亲戚的工作都做不好，我陈毅还能当外交部长吗？”他又对治保主任说：“我不是责怪你，咱们古老文明的中国，讲亲情是人之常情。既然见不到，我就照家乡的老规矩，回乡探亲都要送上点礼信。”说着就喊夫人张茜，将信封装的20元糖钱拿出来，交给胞弟转送给唐表弟。当晚，陈老总兴致勃勃，同亲友围着一盏煤油灯，说不完的乡情，摆不完的家常，直到夜深人静才散。告别之前，他通知本族亲人明天上午在他四嫂家开个团圆会。
第二天一早，被邀请的亲人们都到齐了。陈老总一一询问了家人的生活情况之后，动情地对亲人们说：“一别亲人30多年了，我陈毅对老人未尽孝，对亲人未尽责。如今在外当了副总理，官不算小，但非‘衣锦还乡’，当前浮夸风刮得凶，乡亲们‘温饱’二字都谈不上，我陈毅无颜面对巴蜀父老。”他看了看在座的后生们，不由得又高兴地说：“咱们陈家的年轻一代，要立志做有出息的人。”老人们很高兴地指着坐在矮凳上的陈国庆对陈毅说：“你侄儿国庆是个人才，当上了公社办公室主任啦。”陈老总听了十分高兴，把国庆喊到前面挨着他坐，问起公社这两年的收成产量和今后的计划情况。令陈老总大失所望的是，这位当办公室主任的侄子像是个木脑壳，一问三不知。实在问得急了才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他是三天前才去坐办公室的。陈老总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且按下心头的火，对这位侄子数落了几句：“莫得本事就不要当嘛，滥竽充数，一害百姓二害自己……”

话未讲完，门口走进一位手拿赶鸭子长竿的人，陈老总一看赶忙起身迎接，把椅子让出给他坐。原来进来的是陈家老一辈中唯一健在的、比他小两岁的亲叔叔，亲友们都尊称他“陈幺爸”。叙了离别情，陈幺爸就给刚来家的老侄出了一道难题，他说：“仲弘（陈毅在家时的名字），记得你30年前离家时说过，国事成，家事就迎刃而解。现在解放已八年多了，你当上大官了，可现今我日子过得很艰难，家里人口多，全靠我给公社吆鸭子挣点工分。老侄你回家来了，能不能给县上说一说，给我转个城镇户口，安个差事，为我解决困难呢？”陈幺爸说完，满屋都静了下来，亲人们都盯着陈老总。只见他神情严肃，双眉紧蹙，摸了摸下巴，望着亲人们激动地说：“我陈毅在外30多年了，对亲友莫得照顾，内心有愧。我在外当上国务院的副总理、外交部长，官不算小，幺爸这个要求并不高，按说老侄办得到。”在座的亲友听到这里都点头，有的还诉说陈幺爸日子确实过得艰难。陈老总把手一挥严正地说：“但老侄不能那么做。我照办了，幺爸你高兴，本家亲友都会夸我陈毅不忘亲情，可是老百姓要指着我的背脊骂娘，骂我陈毅出生入死干革命，原是为自己，为家族；骂我们共产党的官以权谋私。请亲人为我想想，我陈毅还有脸见人吗？”陈老总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旧社会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咱们共产党可不能搞那一套。但有人要正事歪办，吹喇叭、抬轿子。国庆是怎么当上办公室主任的？你们比我清楚，这样要不得！我们陈家要有志气，自食其力，不要出败家子。亲人们要支持我陈毅，莫把我当成大树子乘凉，莫想靠我的地位得啥好处。我求亲人们谅解我，幺爸为公社放鸭子，为集体增加收入，为城市提供副食品，也是很大的贡献嘛，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嘛！”

陈老总一番话，说得亲友们不住点头。陈幺爸也说：“老侄言之有理，我一定安心守鸭棚子，不给你老侄丢脸就是。”国庆的爸爸也表示，明天就找公社放国庆回生产队安心务农。陈老总拍着巴掌连说：“好、好、好，咱们陈家的人有志气。今天的亲人团圆会开得硬是好。”说着一时诗兴大发，喊四嫂找纸笔来，他要给幺爸题首诗作纪念。陈老总稍加思索，大笔一挥，写下诗一首：

暮年当了鸭司令，为国为民表寸心。

踏遍家乡山和水，长竿一根系千斤。（摘编自《新四军老战士讲故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