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杨思一同志
1943年时,新四军浙东纵队司令部、政治部和区党委机关总是在一起行动的。三个机关的人数不多,党员都编在一个支部。当时,区党委的组织部长兼任纵队政治部组织科长,另有一个副科长,宣传部和宣传科也是这样。其原因:一是初创阶段,二是精兵简政,三是有利于党的一元化领导。
大约是1943年的夏天,我从苏北军部调到浙东未久,我们部队移驻在翁岩,机关支部组织了一次党课,我参加了。在一间老乡的正面堂屋里放了一张长方桌。因房间不大,人已坐不下了,有的人就坐在门口和门外。讲课的是组织部长杨思一同志,那时我与思一同志只见过一面,还不熟悉,更不知道他的斗争经历。可是他的那次讲课留给我的印象却非常深刻。
他讲课的习惯与众不同。那时领导讲话从来都是站着讲的,无论在皖南、在苏北、在苏中,我所工作过的地区和单位,不管是哪一级领导从未见过有坐着讲话的,直至建国初期一直是这样。当然思一同志也不会例外。但其他领导同志通常都是站在桌子后面作报告,也有少数领导喜欢站在桌子前面做报告的。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思一同志那样从长方桌的后面,从东面的屋边踱到西面的屋边,又从西边踱到东边,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来回踱步,边走边讲。讲话时面不向听众,而是朝着踱步的方向,只是偶然朝大家看一眼,态度严肃,不插笑话。
我自入党以来,听过的党课是不少的,好像都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思一同志的整篇讲话内容我已记不得了,但其中有一句话,却强烈地吸引着我,感到很有新意,其后我常反复深思,悟出不少道理,后来在几次身处逆境时也给了我很大帮助,因而至今记忆犹新。
他是这样说的:“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任何环境、任何条件都是对革命有利的。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不能忘记为党工作。”我听了一愕,对前半句似不好理解。他继而又说:“不论遇上任何险恶环境,极其不利的因素,艰苦困难的条件;或当革命处在低潮,甚至遭到某种程度失败的时候;或者个人受到各种委屈的时候,都应该把它看作对革命对个人是有利的。”在我的记忆里,现在就这么两句话了,与原话可能还有些出入,当时他也许还作了不少解释,但我已没有印象了。在当时,乍一听,此话似不那么顺耳,不能使人马上理解。细想一想,很有新鲜感,觉得意味深长。那时候还没有听说“坏事能变好事”的说法,毛主席的“两论”我当时也还未见到过。关于“主观能动性”一说,当时在浙东地区议论得也不多。因此,思一同志的这句话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分量,应该好好理解。我联想到自己在上饶集中营时,被俘初期由于原部队的整个机体完全涣散了,只管个人的思想抬头了,而敌人又进行分化利诱。当时我们一部分共产党员就觉得,在这种时刻要特别发挥党员的作用,就秘密地相互通气串联,建立了党的组织,并在对敌斗争中,在教育和说服动摇分子的工作中建立了党的领导,团结了广大同志,保持了气节,提高了觉悟,加深了对敌人的认识,取得了两次狱中暴动的胜利,对当时配合我党揭露蒋介石反动派的反共投降、分裂阴谋起了很好的作用。我在回忆这段历史中理解了思一同志这句话的奥秘了。就是看你对它怎样去理解、去认识、去对待。我在此后几十年的革命经历中,又多次身遇困境,特别是在1955年至1957年的近三年的隔离审查和“文革”期间的六年牢狱生活里,受尽非人生活的折磨,但是我把思一同志的这句话,当作座右铭,常常反复思考,从中取得了力量。十年的“文革”内乱使革命遭受了重大损失,这是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进程中出现的反复和曲折,对革命和建设当然是不利的。但从社会的长远发展看,从全局看,以及从共产党员个人的成长看,却是一次锻炼,一次考验,一次走向胜利的革命洗礼。对社会主义的健康发展,对加强我们党和国家的领导,对完善我们的制度,起着推向深入、推向成熟、推向更高层次的作用。同样,对人民群众自己的认识、理解和觉悟,对广大党员的政治水平和工作作风也可起到促进和提高的作用。人民群众和广大党员也必须要在正反两方面的比较中逐渐清醒起来,成熟起来。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社会主义这一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将会有多次的曲折和反复,才会一步一步地走向成熟。但关键有一条,就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曲折和失败中,是否能实事求是地面对现实,去进行客观的深入的分析,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在“痛定思痛”中和人民群众真正血肉相联地进行坚决的改进和改革,继续前进。
1955年春夏,我自朝鲜回来未久,在华东军区保卫部时,曾去福建前线检查工作,回来途经杭州,住了两天。那时思一同志是浙江省副省长,我原想去探望他的,又想到省市领导是很忙的,还是不去打扰吧,免得影响他们的工作,于是很快就回南京了。不久,思一同志叫人带口信来,说:“粟后(这是我在浙东时用的名字)到过杭州,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谈谈,以后再来杭州时不要忘旧了。”为此,我心里感到非常抱歉。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可以看出思一同志仍保持着密切联系群众的党的好作风,对老同志老战友仍那么关心、尊重、亲切,不因身居要职、事多事忙而疏远。事过不久,在1955年的8月,我被隔离审查了。三年以后,我的问题被弄清楚了,可是思一同志却已含冤而死,永远离开了我们。
在解放战争结束后,我一直没有见到思一同志,那次路过杭州没有去看他,竟成为我的终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