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没了。”妈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没有真实感。
我挂上电话,到台盆刷牙。单调的声音里,我看到那张和蔼沧桑的面庞竟那样清晰地漫上来,像海潮一般没过了我的眼前。我抬起头的时候,镜子里的自己早就泪眼模糊……
我是奶奶最小的孙女。但是很多年来,我甚至不会想起她。与老人的“隔代亲”,我只和带大我的外公外婆才有,与奶奶,除却血缘的维系,就只剩下逢年过节的探望,也几乎是走形式的。在一片“叔婶姑伯”的称来唤去中,奶奶永远都是安静地坐在她常坐的那个方凳上,微笑着看这些名义上来探视她实则只会自顾自聊天的儿女们,这一由她孕育的大家族。
入夜,我辗转难眠。记忆的碎片总是毫无征兆地浮上来,蛮不讲理地在眼前重演。
大多数时候,我和那些“孝顺”的儿女一样,心安理得地将奶奶晾在一边。坐在方凳上的奶奶双手交握在膝上,我们都忽略了她那渴望交流的眼神。直到爸爸告诉我和妈妈,奶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
奶奶被告知要搬去养老院的时候,她几乎是愤懑而无力地吼出了内心的呐喊:“我有八个小孩,凭什么要去养老院?!”
夜半,回忆的寒意渗到了身体的每个罅隙,我裹紧了被子,在黑暗里呼吸。
初一放寒假时,我到奶奶家。进门,奶奶坐在她常坐的那个方凳上,我亲切地叫了声“奶奶”。她慈祥而又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坐,妹妹坐呀。”她忙碌着,硬拽我到里间,搬来凳子,塞东西给我吃。我在她面前坐下,她立即拉着我的手说起话来,节奏不快但乡音未改,不甚理解的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奶奶13岁就做了童养媳,大字不识一个,可这善良的老人对这样的生活竟无一句怨言。我们交谈了三个小时。
那是我和奶奶唯一的一次长谈。也是我对老人的过去了解最多的一次。
夜雾来了。我再无意入眠,索性任回忆恣意驰骋脑海。
奶奶病危的这个月,我到她的病床前看她。此时她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瘦得不成样子,呼吸急促。这是我的奶奶吗?我的天哪!
奶奶得病后,我愈发看清了爸爸的心力交瘁与对人情冷暖的无能为力。我尚未完成学业,他无法全身心照顾奶奶,只有周末到敬老院陪伴奶奶尽尽孝道。可是我,为奶奶做过什么呢?我根本没有资格评判其他家人孰是孰非。很多时候我扪心自问,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吗?答案的不确定让我战栗得不敢再细想下去。倘若再给我们无数个“假如”,我们会不会依然让奶奶孤独地坐在一边?很多事情,只有岁月的延续才能读懂。这不是奶奶一个老人的悲哀,而是中国乃至世界千万老人痛苦。他们看似享受着天伦之乐,其实内心的寂寥好比荒芜的花园,无人问津,枯叶满地。
“奶奶没了。”中国的汉语博大精深,人们从不对亲人的死亡直言不讳。我站在奶奶的灵柩前,深深鞠躬。我仿佛又看见奶奶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方凳上,祖孙俩好像还有很多时间对视着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