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期●纪念渡江战役60周年●

李宗仁:不堪回首的江南战役

作者: 李宗仁

李宗仁

我在南京出任代总统的三个月期间,本抱“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欲为不可收拾的残局尽最后的努力,期望息兵,达成和平局面,解人民于倒悬。古人说:“尽人事而听天命”。但是因环境特殊,蒋先生处处在背后牵制,使我对这匹“死马”实未能尽应有的努力。
      使我不能有丝毫作为的第一项基本原因,便是蒋先生在决定引退之时,即已准备放弃大陆,退保台湾,以贯彻其改造党政军,成为三位一体的心愿,维持一个清一色的小朝廷。他更深信大陆放弃之后,国际情势必益恶化,第三次大战亦必随之爆发,即可因人成事,回大陆重温接收政权的美梦。为布置这一退路,蒋先生于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突然命令孙科的行政院任命陈诚为台湾省主席。
      陈诚上任后,蒋先生便密令将国库所存全部银元,黄金,美钞运台。因自民国三十七年八月“金圆券”发行之后,民间所藏的银元、黄金、美钞为政府一网打尽。据当时监察院财政委员会秘密会议报告,国库库存金钞共值三亿三千五百万美元。此数字还是依据中国公开市场的价格计算;若照海外比值,尚不止此数。库存全部黄金为三百九十万盎司,外汇七千万美元和价值七千万美元的白银。各项总计约在美金五亿上下。
      蒋先生在下野的同日,又手令提取中国银行所存的美金一千万,汇交当时在美国的空军购料委员会主任毛邦初。嘱毛将该款以及毛氏手上的余款悉数自纽约中国银行提出,改以毛氏私人名义存入美国银行。据毛氏事后对人说,蒋先生虑及与中共和谈成功,联合政府成立,该款必落入新政府之手,乃有此不法私相授受的措施。因此我在就任代总统之日,手头一文不名。为维持军饷,安定民心,曾命行政院饬财政部将运台的国库银元金钞运回一部分备用。但是在台负保管责任的陈诚奉蒋暗示,竟作充耳不闻的无言抗命。政府救穷乏术,唯有大量印发原已一文不值的“金圆券”。大票成群出笼,致币价贬值,一日千里。金融市场完全崩溃,百业停顿,军心民气完全丧失,遂形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为抢救这危局,我曾数度就商于美大使司徒雷登,希望美国能贷中国一批白银,先行安定金融,再及其他。司徒总是说,总统先生,你有其名无其实,政府实权完全未更动,不管美国运来多少金银,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完全浪费。我不得已,电令驻美大使顾维钧就近向美国政府交涉。无奈顾大使仍以蒋先生的意旨为依归,对我虚与委蛇,来往电报完全漫无边际,不得要领。
      金银之外,蒋先生又秘密将海、空军实力逐渐南移,以台湾为中心。值此江防紧急之时,海空军为守江所必需,重心一旦南移,江防军斗志便大半丧失,纵有可为也不可为了。
      蒋先生在下野前夕既已预备放弃大陆,他要我出来,显然是借刀杀人,好让他争取时间,抢运物资赴台。此种司马昭之心,连美军顾问团也看出了。
      一月五日,时距蒋先生正式下野尚有十余天,司徒大使遣其私人顾问傅泾波来见我说,美驻华军事代表团长巴大维将军闻悉蒋氏有计划地放弃大陆,经营台湾,甚为诧异。因自平、津、济南沦陷,及徐州会战失利后,共军虽已增至二百万人以上,但国军亦立即调整补充,兵力仍号称三百五十万;虽装备奇缺,唯尚有半数可战之兵。且西北地区和长江以南省份依然完整,在此时期即作放弃大陆的准备,无乃太早。巴大维将军并认为台湾系美军从日本手中解放出来的,虽开罗会议时有归还中国的协议,但在对日和约尚未签订之前,其主权谁属,究未有法律的根据。今蒋总统即欲据为己有,作为撤退海空军的基地,似有僭越之嫌。巴大维将军拟请司徒大使向蒋总统提出口头的抗议,但是司徒大使尚未决定采取任何行动,故特遣傅君先来问问我的意见。
      我只好对傅君说,我对蒋先生这项计划一无所知,未便作任何表示。傅君始怏怏而去。
      事后种种迹象证明巴大维的消息是正确的。蒋先生确已作放弃大陆的决定。他要我出来,不过暂作他的挡箭牌,好让他从容布置,布置好了,他就要促使我早日垮台,再由他自己来和共产党唱对台戏。我如果真在南京励精图治,作防堵共军渡江的有效措施,即有违于蒋先生的腹案。他必然要用尽方法,破坏我的计划,使我不能以半壁河山与中共分庭抗礼。
      蒋先生既有这项决定,则我不论为和为战是如何地努力,皆是徒然。因为军国大权仍完全操在他手,我在京形同俘虏,只有听任他的摆布。
      为便于控制全国各地一切军政措施,蒋先生返溪口之后,便在其故里建立电台七座,随意指挥。参谋总长顾祝同,对一兵一卒的调动完全听命于蒋先生。二月十六日,我在总统府宴请留京高级军政人员阎锡山、于右任、居正、顾祝同等。众人方入席,侍从人员便来报告说,溪口蒋先生有电话给顾参谋总长。顾祝同只得放下碗箸去接电话。蒋先生这电话原先打到国防部,部里人说,代总统今日请客,参谋总长现在在总统府吃饭。蒋先生便命令将电话接到总统府。是晚我们一席未终,顾祝同先后接了三次溪口的电话。由此可见蒋先生对各项军政大事控制的严密,实与退休之前无异。但是所有我对他的要求,如释放张学良、杨虎城和自台北提运金钞回京等事,蒋先生却又推托说,下野之人,不干预军国大事,把责任推到陈诚头上。但是我给陈诚的命令,蒋又授意陈诚置之不理。
      蒋先生最不可恕的干预,便是他破坏了政府的江防计划。蒋先生原非将材,东北及徐、蚌二役可说是他亲自指挥垮了的。当时我和白崇禧力争,徐蚌之战应本“守江必先守淮”的传统原则作战,而蒋不听,硬要在徐州四战之地与共军作战,卒至一败涂地。此次守江,虽已属下策,但是我们究有强大的空军和数十艘军舰为共军所无,若善加利用,共军亦未必可以飞渡长江。无奈蒋先生无意守江,却要守上海一所死城。执行他这错误战略的,便是他最宠信而实际最脓包的汤恩伯。
      一、二月之间,当共军已逐渐迫近长江北岸时,国防部召开江防紧急会议,事前并由该部作战厅厅长蔡文治中将拟就守江计划,开会时提出讨论。此次会议由参谋总长顾祝同主持,  出席者有各级将领蔡文治、汤恩伯等人。我与何应钦也应邀列席。
      首由蔡文治提出江防计划。大意是说,我江防军主力应自南京向上下游延伸。因为这一段长江江面较狭,北岸支流甚多,共军所征集预备渡江的民船多藏于这些河湾之内。至于江阴以下之长江江面极阔,江北又无支河,共军不易偷渡,可以不必用重兵防守。此一方案,何应钦、顾祝同和我都认为十分妥洽。
      但是汤恩伯却大不以为然,声言这方案大违总裁意旨。他因而另提一套方案,大体是把我江防军主力集中于江阴以下,以上海为据点,集中防守。至于南京上下游,只留少数部队以为应付,简言之,便是守上海而不守长江。
      蔡文治认为这是自杀政策,在战略及战术上均属下策。无奈汤恩伯是掌有实权的江防总司令,他的防地上自湖口,下至上海,大军四十余万人都在他一人节制之下。汤坚持他的守据点的计划,并说:“这是总裁的方案,我必须执行!”
      蔡文治说:“就战略、战术来看,我想不论中外军事家都不会认为放弃长江而守上海是正确的。现在代总统、何院长、顾参谋总长都同意我们作战厅的方案,为什么你独持异议?”
      汤说:“我不管别人,总裁吩咐怎么做便怎么做!”
      蔡说:“总裁已经下野了,你还拿大帽子来压人,违抗参谋总长的作战计划。如果敌人过江,你能守得住上海吗?”
      汤恩伯至此已血脉偾张,完全失去常态,顿然把桌子一拍,大声嘶吼道:“你蔡文治是什么东西?!什么守江不守江,我枪毙你再说,我枪毙你再说……”说着,把文件一推便冲出会场,扬长而去。
      蔡文治也气呼呼的把文件收起来,连说:“这还能干下去?这还能干下去?我辞职了!”
      我望着何应钦、顾祝同二人说:“这局面如何收拾?”
      何、顾二人也苦笑说:“老总不答应,那又有什么办法,只有让他垮呵!”他们所谓“老总”就是指蒋先生。
      以后长江防务,自然由汤恩伯按蒋先生之意,作最不堪想象的愚蠢的部署。汤氏把他的三十万精锐 (第四、四十五、五十一、五十二、七十五等军)悉数调往上海一隅,征集民财,在四郊筑碉防守。南京、镇江、芜湖一线,则以战斗力极为薄弱的部队聊作应付。这种部署无异开门揖盗,共产党自然就更不愿与吾人谈和了。
      三、四月间,我得到情报说江阴要塞司令戴戎光已秘密与共军接洽,预备于共军渡江时叛变响应。我特为此事与参谋总长顾祝同计议。顾认为流言不可轻信。因戴为黄埔学生,为蒋先生所倚重,故畀以江阴要塞司令的要职,而且顾祝同自言与戴为亲戚,信其无他。
      我说:“墨三兄,这年头父子尚且不能相顾,亲戚能靠得住吗?为谨慎从事,我看还是把他暂时调开。”
      顾说:“这事我不能作主,须要请示总裁才行!”
      我知道请示蒋先生是多余的,遂未多言。
      孰知四月二十一日共军渡江时,戴戎光果然叛变,利用要塞巨炮反击我江防舰队,舰队或沉或逃,共军木船乃蔽江而过。
      上游敌军自芜湖以西,大通、青阳一带强渡。因为此地守军都是刘汝明所部,战斗力十分薄弱,一见敌人登陆,或降或逃。中共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南自江阴,北至芜湖,以钳形攻势向南京进迫。
江南的溃败,可以说是空前的。我军有时一日夜退二百里,共军追击的速度有时一日夜达二百华里以上,四处设伏,邀击包围我军。双方并无激烈战斗,我军便俯首投降。
(摘自《李宗仁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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