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期●征战纪事●

打过长江的早晨

作者:万中原

60年前打过长江的第二天——1949年4月22日早晨,最先迎送我所在部队的那一家人,至今历历在目。
      那时,我在现为大家称作“沙家浜”团的二营任副政治教导员,于扬中县东兴港一带完成突破江防任务后,接到团指挥所传令,说后续部队全上来了,军部也过江了,要二营向三窑镇(县城所在地)进军。全营成一字长蛇形前进,至三窑镇附近,前面传下口令“靠边休息”,队伍停下来了。我选择路旁一块田界碑石坐下,听见新战士宋仁木一股孩子气地说“打仗原来这样打的,我还要多打”!还有好多没有加入谈笑的战士歌唱“新社会在生长,旧社会在毁灭”。我耳朵在听,眼睛却望起野景来。春天来到大地已好些日子,由于战备渡江,心弦绷紧,到今天还没松弛下来,现在却发现绿油油的麦苗长有尺把高,水田那边是炊烟袅袅的村庄。忽见庄头上一头水牛拐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壮年农民。水牛沿着小河边啃嚼青草,农民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捂住脸腮踱着步子,渐渐挨近我们。他表面看来若无其事,心里似在有意打量队伍中的每一个人。
      “大哥,这叫什么庄子?”我主动发问。这是战争年代部队行军中养成的习惯,到一个陌生地方同老乡打招呼问地名。
      “汤家墩子。”他回答。
      “你贵姓?”
      “好说,我们这里都是姓汤的。”
      两句见面话后,好像熟人相逢,很快就打开话匣子。他把牛绳拴上界碑石就同我攀谈:每当东南风起,村里人会发愁,说解放军要过江了,怕“中央军”把战火烧到庄上来;可这一次东南风起,只听到江滩上有枪炮声,不过半个钟头就平息了,猜到解放军顺风顺水过大江。接着,他又诉说“中央军”在这里天天要草,要民伕,每月要两斗大米,搞得扬中老百姓十家快要九家没得吃了!话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旋又笑了笑,似乎觉着这些已经过去的事,说它干啥?
      庄头上忽然传来女子的唤叫声,听得出是唤他回家吃早饭。他没理睬,转过话锋道起扬中这块地方的长短来,似向外来客人介绍“岛中之县”。那唤叫的妇女看来是他妻子,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后,蹙起眉头,以带着戒备的目光扫视正在说笑歌唱的战士们。但过不了多久,随着仔细的观察和丈夫愈说愈兴奋的语调,她眼光就变得温和了,还露出了笑容。这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奔过来,想必是他俩的儿子,头仰在母亲怀里,一双小手搂着母亲大腿,童稚的眼睛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很快就不怯生了,笑容已爬上了脸颊。庄头上又出现一个老太太喊他们三个回去吃早饭,喊喊不应,她自己也颤颤巍巍地迈着缠过小脚的步子走来了。一家人忘记吃早饭,一直立着,瞧着我们,笑着、说着。部队的前进号终于响了,我挥手向他们告别,队伍起步走进三窑镇,可那四个人影还留在路边。跟随我的通信员回顾一眼,自言自语地又像向我报告似的说了一声:“他们还在那里。”
      那一家人迟迟不肯离去的情景印在我脑子里,不仅因为这是我军过江的第一个江南之晨,充满着胜利的喜悦,而且包含着老百姓对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的信任和友好。我于1941年投奔新四军后,一直在长江江北地区战斗、工作,感受着江北人民支援我军发展壮大,获得一系列战役、战斗胜利的鱼水深情。现在一家三代人从听到来自江北的传闻而未见过的真人真事中,经过亲身打量、攀谈、体察,产生了对人民解放军依依难舍的情谊,这让我更加相信,在全国人民拥护支援下,我们将很快取得解放战争的胜利。果真五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