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5日,当6名成功潜入南海313.5米深海“龙宫”的年轻人,走出“深潜号”上的生活舱时,中国的深潜事业向国际先进水平跨进了一大步。在饱和潜水已广泛应用于潜艇救生、海底施工、资源勘探、海洋科考等领域的今天,此举意义非同寻常。
这6位年轻人——胡建、管猛、董猛、谭辉、罗小明、李洪健,将被载入史册。
1月9日下午1点,交通运输部上海打捞局的这6名潜水员进入长11米、直径2米多的圆筒状生活舱接受加压,大戏就此拉开帷幕。1月12日,他们乘坐潜水钟抵达北纬20度35分、东经115度18分的南中国海海域水下313.5米处,实施对140吨海工吊机负载稳定等功能的检测任务,标志着300多米深的海底首次迎来了中国人。1月25日,他们完成减压出舱,通过了体检,意味着此次作业取得成功。这6名平均年龄仅29岁的年轻人,创造了我国深海出潜作业的新纪录。
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与大多数“70后”、“80后”并没有什么不同,喜欢K歌、打牌、踢球,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湮没”在芸芸众生之中。“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喜欢在水里飞吧”,第一次在300米深海作业的谭辉说,“我们一直在追加深度,因为饱和潜水是爱好、是理想,更是历代老潜水员的梦想”。
“他们让我们骄傲,也让我们心疼”,此次作业总指挥郭杰说,为了有机会执行这样的光荣任务,这些年轻人平日付出太多了……事实上,这些年轻人在为国争光的风光背后,他们的个人命运与生活,都因为这份挚爱的职业,或多或少地被改变了……
猛子的爱情
进舱“闭关”前,管猛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摸了摸后颈,那儿有块瘀青还未褪尽的肿块。这是4个月前参加饱和潜水作业时,重达15公斤的头盔给他留下的烙印。“我知道他那儿有伤”,管猛的母亲说,1月12日她守在电视机前看儿子下水作业的新闻,当看到他戴头盔时痛苦的表情,“心绞痛都要犯了”。
完成饱和潜水深海作业,减压出舱要10多天。在难分昼夜的生活舱躺着无所事事时,管猛的思绪就飞回了老家南通。他揣摩,在“衣锦还乡”过大年的场景中少不了夸奖与赞誉,也一定少不了“马上有对象”的祝福与敦促。“家里催得挺紧的”,这个1986年出生的小伙子腼腆地说。
像管猛这样英语八级、本科学历的大男孩,理论上是不愁找不到对象的。管猛的初恋可以追溯到青梅竹马时期,那时他是班里的“小帅哥”,长得像极了“无印良品”组合里的品冠。这段恋情从中学一路走到大学毕业,那时的管猛,选择在南通做一名翻译,工作稳定,收入也不赖。朋友们常说:“猛子万事俱备,我们就等着喝喜酒了。”若不是2009年那则上海打捞局的招聘广告,这名旁人眼中的“经济适用男”,也许已经步入婚姻殿堂了。
在报名前,管猛从没接触过潜水,“但就特别想尝试这个工作,打电话去局里咨询,发现自己真还挺符合条件的”。在一系列考核、体检后,管猛被录取了。2010年初,他被送去广州潜水学校培训,和女朋友吵吵闹闹地谈了8个月的异地恋。正式工作后,管猛和大多数潜水队员一样,时不时要出海作业。出海,有时不仅意味着不着家,更意味着音讯全无,因为海上是没有手机信号的。也是从那时起,两人开始了上船没有通话、下船只有吵架的日子。终于有一天,他们停止了争吵,也停止了对话。
前阵子,朋友们听说管猛和一个“海归”谈上了。那时,他已经进入了更有挑战性的饱和潜水领域,朋友们开玩笑地称他是“不呼吸空气的勇士”。因为潜水深度每超过10米,压力就增加1个绝对压,饱和潜水队员不能呼吸空气,只能事先呼吸氦氧混合气体,让氦气这样分子量小的惰性气体以液态形式在身体组织液内达到饱和,以抗衡海底的高压。这次潜入313.5米的海底作业,管猛们得承受31个绝对压,相当于身体每立方厘米要承受30公斤的压力。为了达到300米水深的压力,仅是加压时间就用了近46小时,而减压则长达10多天。“一般从进舱加压到减压出舱,半个月就过去了,有时也可能要一两个月。”管猛说,由于高压环境中无法带入任何电子设备,对亲朋好友来说,他相当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很快,管猛又没有女朋友了。
6名队员中,和管猛“同病相怜”的,还有与他同岁的董猛。董猛是个来自山东农村的帅小伙,快高中毕业时上海打捞局到学校来招人,80多个学生报名,最后只录取了他一个。当时,他让不少男生羡慕,也令不少女生倾慕。但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只见过河与沟的老乡来看,出海的风险被想象力无限夸大,再加上一两个月联系不上的工作节奏,董猛的爱情之路走得很不顺畅。
“最近家里帮我物色了个对象,让我安排时间见面”,董猛说,“不过,对方问起我的工作情况,爸妈说了半天也说不清。”
报喜不报忧的“行规”
说不清楚自己儿子在做什么的,远不止董猛的父母。
“胡建是上海人,管猛是南通人,好歹家里人还知道海是个什么模样,像我们这些来自内陆地区的队员,根本没法跟亲戚朋友解释什么是潜水,更别提饱和潜水了。”老家在河北邢台的李洪健说。2010年他刚开始接触饱和潜水时,某天和同乡们吃饭,有朋友受轰动一时的湖北“挟尸要价”新闻影响,脱口而出:“你干的是不是到水里捞死人赚钱的活?”说得他又好气又好笑。
“饱和潜水究竟是什么工作?”6人中资历最深的胡建,不时被问起这个问题。胡建对此确实有发言权。7年前,他作为交通运输部上海打捞局培养出的第一批具备饱和潜水资质的队员,潜入水下103.5米处修复南海番禺油田海底破损的油管,完成了中国饱和潜水“零的突破”。此后,他又陆续参与了广东西江、海南崖城等多次救捞、海底工程的饱和潜水任务,是行业里的“大哥级”人物。
他尝试给身边的人解释,说“饱和潜水”就是指在一定的水深下,人体内中性气体达到完全饱和,此时不会因为潜水时间延长而增加减压时间,较之常规潜水可以大幅提高工作效率,而且能完成许多机器不能干的精细活儿。但通常,他只能收获一片迷茫的眼神。
“干了这么久的饱和潜水,家人至今还弄不清我到底是做什么的”,胡建憨厚地笑笑。他坦言,因为怕家人担心,其实平时很少在家里谈工作,“抛开技术层面的事情不讲,我们干的就是报喜不报忧的行当”。
事实上,饱和潜水虽然被誉为“最安全的潜水方式”,但风险依然存在。曾有多年从事潜水医学经历的郭杰常说:“能做饱和潜水员的,身体素质都得一级棒。”就拿最先进行的“充气”加压来说,如果饱和潜水员不能通过吞咽唾沫、打呵欠等方式,及时调整自己耳朵内外的压力差,就可能造成耳膜穿孔,严重的可能造成听力残疾。
虽然从科研角度来说,我国早就具备了水下300米饱和潜水作业的能力,但实战与试验完全是两个概念。“试验是潜水员出潜后达到规定深度,而作业需要长时间在水下活动、工作,对体能要求非常高。”我国饱和潜水“第一人”、潜水队队长金锋说。为了迎接这场实战,承受“一片指甲盖上就压着60斤”的压强,队员们每天下班后都要进行高强度的心肺、耐力、力量锻炼,比如花2小时举8公斤以上的哑铃、1小时跑步或骑车、半小时仰卧起坐或俯卧撑,周末还要加量。
尽管对身心挑战很大,今年28岁的谭辉仍然能从中找到乐趣:“他们都叫我‘龙虾终结者’”,这个出生于湖南龙山的精壮汉子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自己特别迷恋水中的世界,喜欢在工作之余抓些海鲜带回船上,“因为船上的兄弟们都很辛苦,要给他们补补”。
“潜水员与支持系统的工作人员间的感情,就像兄弟一样”,胡建说,他们对彼此的信任,超过了大多数行业,“进舱后,我们就把命交给舱外的兄弟了”。
舱外的“定心丸”
1月12日,是胡建们向深海发起挑战的日子。零点,从胡建、管猛、董猛作为第一批探摸队员从生活舱迈入潜水钟的那一刻起,到临近中午第二批作业队员谭辉、罗小明、李洪健从潜水钟回到生活舱,“深潜号”上几乎所有穿着橙色工作服的上海打捞局员工都彻夜未眠。在这个连舱内潜水员上厕所都需要指令的任务完成前,没有人敢有一丝松懈。
“要是身体不舒服,你们一定要说出来。”这句话成了监控屏幕前金锋的口头禅。他知道按照潜水员的性格特点,不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刻,没有人会选择放弃,更何况这是一次如此有意义的特别行动。“所以我们每分每秒都得看着,出现任何异常就启动应急预案。”
尽管对于精挑细选的6名队员,上海打捞局上上下下都很有信心,但他们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如果感觉身体不行,可以单独提前结束任务,而且还有4名后备队员做替补,不影响作业。”金锋说,这无异于给了这些年轻队员一颗“定心丸”。
由于此次完成加压的生活舱和潜水钟内的压强比舱外常压要高30倍,潜水员在没有减压的情况下出舱必然会危及生命。这套300米饱和潜水系统配备了备用舱、逃生舱、生命保障系统等,舱与舱之间由一段长约0.5米、直径约1米的管道连接。金锋说,一旦某个潜水员出现突发状况,报备到控制室的“生命支持”后,备用舱将立即开启加压,几分钟内就能达到与生活舱同样的压强,潜水员只要从生活舱穿过管道进入备用舱,就能提前减压。若遇到母船出现需要所有人员弃船求生的状况,“生命支持”也可以在几分钟内将逃生舱压强加到与生活舱的一样,待所有饱和潜水员进入逃生舱后,将逃生舱抛入海里等待救援即可。
“近20年来,我们没有发生过一起潜水事故。”郭杰说:“局里对安全方面的投入越来越多,不仅买最好的设备,而且工作人员操作严谨、管理规范,将风险控制在最小。”
35岁的李洪健是6人中年龄最长,也是最早和海打交道的。1996年高中毕业后,他去青岛海军北海舰队当了防救船潜水兵,2001年退伍后一直从事商业打捞。2007年,他进入上海打捞局,刚刚接触饱和潜水时,这位与潜水打了将近20年交道的“老资格”坦言,“忽然感觉挑战很大”。
饱和潜水就是个需要不停学习的职业。技术在不断革新,潜水钟里随时可能添置新设备,而且作业时舱里或钟里出现任何设备上的突发情况,潜水员必须有能力解决。为此,局里隔三差五给他们做培训,教他们如何电焊、检测等等。
“局里已经定下了目标,要分步推进500米饱和潜水计划,将来咱们再搞个世界第一,那时更牛气!”李洪健响亮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