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月31日,夏征农生日时和全家在一起
在医院里,我的爸爸夏征农发烧了,他一会儿昏睡过去了,一会儿又懵懵懂懂地醒来——我坐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他安详的脸,握着他滚烫的手,默默地祈祷爸爸的病会好起来,奇迹会出现的……
父亲每次从沉睡中醒来时总会喃喃自语地说:“我一生为理想而奋斗,为党和人民工作,做了力所能及的一点事,于心无愧……”当脑子清醒时,他会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说:“我还要完成三件事,一是存款捐出来成立教育基金会;二是把存书捐出去成立图书馆; 三是在江西老家办一个希望小学,让孩子们都有书读。”在就要走完105年人生道路的最后时刻,他心中只有入党时的誓言和他一生追求的事业——为了祖国和人民。“爸爸,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帮您完成心愿的……”
从我记事起,平时我们很少能碰到父亲,甚至很少听到他的声音,看到的总是他忙碌伏案工作的身影。但是在那激情燃烧的五六十年代,每到周日,爸爸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和家人一起度过。周六晚一家人常常围坐在客厅里,或是打两圈“40分”,爸爸趁着高兴还会唱上几句略带江西腔的京剧;或是听听留声机里播放的音乐,我们会随之轻吟;有时,爸爸和妈妈还会起身随乐曲起舞,我们一群孩子也会纷纷发挥各自所长,拉着琴,哼唱着歌。星期天,只要有空,爸爸就一定会带着我们一起去打篮球或看体育比赛。在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里,一点也看不出父亲一直在经受着“斗争”的考验。
其实在当时,父亲“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性格,常常不合“潮流”,为此,他成了那个时代的“老运动员”,不论什么政治运动他都会受到审查或批斗。他曾从一个省委书记下放到农村当公社书记;他曾从一个老共产党员成了一个被关进监狱的囚犯。但是不论在何种环境中,他始终坚持着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信念,坚信自己仍有机会为党和人民做事,坚信未来一定是光明的。他的坚定和乐观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使我们能坚强地长大、成熟。
“文革”中,父亲被“隔离审查”了。妈妈在沉重的压力下病倒了,家里就剩下了我们一群未成年的孩子。
妈妈住进医院,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我们不知所措,要求“造反派”让爸爸回来看妈妈,见上最后一面。然而一直没有得到许可。最后不知哪位发了“慈悲”心肠,允许爸爸来看妈妈了。在爸爸押进医院之前,他们把我们一群孩子全部关进了三楼一间办公室,不准我们见父亲。而这间办公室的窗正对着大楼的门,我们趴在窗前看见父亲从车上下来,我们不顾一切地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爸爸、爸爸……”爸爸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们,接着挥了挥手走进了大楼。
事后,听妈妈的病友说:爸一走进病房就在妈妈的病床前泣不成声,嘴里不停地说道:“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接着他便昏了过去……
爸爸被迫离开医院后,我们一窝蜂地涌进了妈妈的病房,扑倒在她的床前。妈妈泪流满面,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我还没看清他啊……”我们哭成一团,病友和医院的医生护士们也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母亲去世后,被隔离审查的父亲无时不牵挂着我们。起初,他被关押在康平路上的一座小楼里,窗口正对着我们住的大院,有一次,弟弟无意中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父亲,兴奋不已。此后,每天早上我们兄妹几个就排好队从这个窗前走过,看看爸爸,也让他看看我们。父亲有时就会从窗口抛下一个火柴盒,火柴盒里面装着他怀念母亲或抒发自己感怀的诗词,也装着他对儿女们的牵挂与叮咛。在后来出版的他的诗集中,有相当一部分“文革”期间写的诗词,就是通过这样一种传递方式保留下来的。
“文革”过后,父亲又重回工作岗位,他一腔热血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他说,他要把失去的这几年补回来,多为党和人民干些事。他不分昼夜地为蒙受冤假错案的同志平反,为解决那些同志的工作、生活问题奔波,完全忘记了他自己的“历史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完全忘记了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疾病缠身的老人。父亲总是说:“做人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无私就会无所畏惧。”
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父亲总是如此的坚强,不了解他的人,很难看出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1977年春节后,我探亲回家。有一天爸爸早早起来在院子里来回地转,我好奇便跟随在他身后。只见他剪下几支迎春花回到家中,找了一个小瓶子装上水,把迎春花插在瓶子里,轻轻地放在他床边的五斗橱上妈妈的骨灰盒和遗像前……哦,我猛然记起今天是妈妈的忌日。爸爸一声不响地默立在母亲像前。我忍不住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奔出了房间……此时爸爸一定在对妈妈讲述着他的思念,讲述着儿女已长大成人,讲述着春风已回大地,讲述着历经磨难后的他要加倍努力工作……此时,我想起了父亲在隔离时写的一首悼念母亲的诗:
永别了,我的华!
我们相逢在战争的年代里,
革命烈火使我们结合在一起,
奔走南北,共尝甘苦。
二十六年了,
为了一个共同革命目标,
我俩心连心,以命相依。
永别了,我的华,
你是在苦难中长大,
养成了你的坚强性格,
待人热情,律己严格,
爱憎分明,敢做敢说,
为了真理,从不调和妥协。
五年恶病,也没有把你吓倒,
你不愧共产党员的称号,
你不愧是党的好儿女。
永别了,我的华!
你是革命的贤妻良母,
你疼爱儿女,
孜孜不倦地教育儿女成长;
你对我关心备至,
殷切地要我力戒浮夸和骄傲。
你的话句句打中我的要害,
我当永远把它铭记心上。
永别了,我的华!
人总是要死的,
为革命你献出了一生。
你死得其所,不过你死得太早 了,
死得也不是时候。
你留下了未成年的儿女,
你留给我无限的悲痛,
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忠言,
再也看不到你的笑容。
我只有谨记你临终时的一句话,
“紧跟共产党,教育儿女,把革命进行到底!”
永别了,我的华,
你暝目吧!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他床前的五斗橱上,父亲常常一个人站在母亲的遗像前发呆。父亲的孤单成为我们儿女们的一块心病,我们多么希望有人能和父亲相伴度过他的晚年生活啊。1979年,父亲与方尼妈妈相识并走在了一起,他们相濡以沫,互相扶持。
父亲在他以后的三十年中,为“完成最后一篇章”,一直不懈努力地工作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手捧着父亲的遗像,我心中一阵阵痛楚,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如此思维敏捷,如此坚韧不拔,如此生气勃勃,如此博大胸怀的父亲,怎么会离我们而去?他的一生坎坷,但又何等壮丽!父亲慈祥的面容,儒雅的风度,淡泊而坚定的神态,铮铮傲骨的一身正气,永远镌刻在我们的心中。我轻轻地抚摸着相片中的父亲,泪如泉涌,我忍不住大声地呼喊:“爸爸!我们想念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