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期●文化战士天地●

“赵大大”回首军旅生涯

——著名话剧、影视表演艺术家袁岳访谈录

作者:张 涟


时光飞驰,60多年前,从上海走上军旅道路的著名话剧、影视表演艺术家袁岳已迈入了耄耋之年。虽然他在《战斗里成长》、《守卫铁桥的人》、《红旗歌》、《喜相逢》、《布谷鸟叫了》、《405谋杀案》、《江水滔滔》、《子夜》、《好事多磨》、《阿Q正传》等众多话剧、影视作品中成功地扮演了一个个生动的角色。可是观众不忘的却是他在话剧和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扮演的角色——好八连八班长赵大大。人们喜欢叫袁岳“赵大大”。

2014年,趁着金秋十月,国庆65周年的日子,我专门到袁老师寓所拜访了他。在上海复兴中路一座老式公寓房内,袁老师在门口迎候我,年过八旬的他,精神矍铄,显现出军人特有的气质,老人独居小楼一角,享受着离休干部的待遇,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

我们聊起往事,老人饶有兴致,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大病初愈之人,他动人的讲述把我带入到了那些难忘的岁月——

我18岁在上海参军,到今天已经整整65年了。65年来的往事就像一部电影,时时映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1949年我还在上海戏剧专科学校(上海戏剧学院前身)求学。5月28日上海解放的第二天,几位“消失”了一段日子的要好同学,突然穿着解放军军装走进校园,出现在我们面前,先前的同学一下子成了解放军,我们感到又惊又喜,忙围着他们问长问短。他们兴奋地告诉我们进入解放区的一些情况,并要我们也参加解放军,保家卫国。我和很多同学报了名,29日回家和父母亲人打了一声招呼,30日就已经入伍到了部队,穿戴起崭新的解放军军装,这一穿就穿了20多年。
  到部队后,我分在福建军区文工团。1952年6月下部队锻炼时,我又被安排在福建前线部队,战士们称之为“陆军海战队”。所谓“陆军海战队”,是指陆军承担了海军守卫海防的任务。福建沿海一带,大小岛屿无数,海岸线曲里拐弯,敌情相当复杂。平时,我们坐木帆船出海巡逻。出海时,我们靠人抬肩扛,将停放在岸上的船搬运到浅滩处,然后推船下海。船上没有航海图,也没有导航仪、定位仪。船航行就只能靠指南针和目测。海上联系,白天靠旗语,晚上靠手电筒。为防止船触礁和冲上海滩,必须有一个战士蹲守在船头,看着前方海域有无礁石、浅滩,班长在船尾把舵。出海一次,少则几天,多则十天半月。出海前,我们在船的前舱存十几担清水以及粮食、弹药等,作为备用。对生活物资,我们还得节省着用,比方用于喝的淡水,一天只烧一次,洗完脸的水再洗脚;有时候海水打在身上,太阳一晒,身上沾满盐花似的白晶粒,又痒又痛,即使这样,洗个澡是想都不敢想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海上巡逻,突然海面飘来一阵“白雾”,瞬间,迷雾茫茫,周围几十米外都看不清,人就像腾云驾雾似地穿行在“云海”里。为防止船搁浅和触礁,我们非常谨慎地驾驶着船慢慢前进。谁料,还是出了状况,随着“哐啷”一声巨响,我们同时感觉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船撞在了一块暗礁上。顿时船底被撞出了一个大窟窿,海水很快地涌入船舱内,不一会儿船竟垂直竖立在暗礁上,我们赶紧下船,紧贴在船边的暗礁上。暗礁上又滑又黏,海浪拍打着暗礁,我们站立不稳,随时有被海浪“吞噬”的危险。这时,大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互相搀扶、鼓励。全班十个人齐心协力,用棉被盖住窟窿,上面压一块舱盖板,再盖一层棉被,再压一块舱盖板……人坐在船里,将舱内水往外舀,此时正巧遭遇涨潮,船居然漂了起来。我们赶忙升起船帆,班长指挥大家一边拼命搖橹,一边将渗入船舱的海水泼舀出去,折腾了一天一夜,我们才回到驻地,大家累得倒地就睡。

最难忘的是,1953年我们打南日岛和湄州岛的战斗。打南日岛,我所在的团是先头部队。

这一天正是10月1日,营教导员在作文化学习动员,刚讲了一会儿,接到上级的战斗命令,我们就开始往船上装运粮食、弹药等货物。装完货物,我们营每条船载了一个步兵排,全营共40条船,再加上兄弟部队的船队,形成了战斗梯队,迎着隆隆的炮声前进了。当时南日岛周边的国民党军队是一个加强师,约一万多人,停泊了13艘兵舰。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可以想象这一仗的艰苦程度。团参谋长与我们同船,指挥着船队向南日岛进发。当我们的船驶近南日岛,岛上轮廓依稀可见时,敌人向我们开炮了。密集的炮弹在我们船队的四周不断溅起冲天的水柱,船搖摆不定,晃得人站都站不住,但是战士们毫不畏惧,奋力前进。就在离岸不远的海滩上,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落在我们船的左舷边,机枪手赵继良身上三处被弹片击中,鲜血淋漓。我赶紧上去替他包扎,赵继良摆了摆手对我说:“文教!别管我,先看看其他同志怎么样?”来自山东的赵继良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待人厚道,办事认真,篮球打得很好,是我在连里搞文体活动的得力骨干。平时我们朝夕相处、亲如兄弟,此刻望着倒在我怀中的赵继良,我心里特别难受,生怕再失去一位亲密的战友。说实话,打南日岛我们也牺牲了不少战友。当船刚靠近海滩,团参谋长带头跳入海中。向岸上冲,步话兵紧跟其后,没走几步,就仰天躺下,他肩上背负的电台设备实在太重,将他“拉倒”。大家忙扶起步话兵,紧紧跟着团参谋长,冒着敌人的炮火匍匐前行,以猛烈的火力向敌人压去。

先头部队冲上岸后,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交火。当我们船冲上岸也准备投入战斗时,却接到上级命令立即返航,运送第二批人员上岛参战,我们船立即担任起“运兵”任务。

当我们部队发起反击炮轰敌阵地时,不少国民党士兵纷纷缴械投降,向我方阵地跑来。在我方炮火的掩护下,我们逐步深入岛屿腹地,乘胜追击。而此时,国民党大部队早已逃到兵舰上,开足马力,逃离南日岛,还未等我们追到码头边,那些兵舰已消失在海平线上。

打下南日岛后,我们部队又参加了解放湄州岛的战斗。这一天我正和大家一起化妆、彩排,准备晚上演出节目迎接元旦,上级命令我们即刻出发,准备战斗。大家顾不上换衣和卸妆,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带着脸上的油彩,赶紧将弹药、粮食搬上船,累得汗流满面,不少人擦汗时,又将脸上的油彩抹得像京剧中的大花脸,看着这副怪模怪样,大家不由得哈哈大笑。有人还笑着说:这个怪怪,如果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敌人还以为来了哪路神兵天将呢?在欢笑声中,大家上了船,换了衣,卸了妆。船开始在海上快速前进,整个船队首尾相顾,异常壮观。到了晚上,放眼望去,海上到处是一闪一闪的亮光,那是船与船联络的手电筒发出的亮光。

敌人依托小湄州岛四周海面开阔以及明碉暗堡,拼命顽抗。但我军指战员毫无畏惧,发扬不怕牺牲、连续作战的精神,团结一致,沉着战斗,尽量避开敌人的火力点,利用岛上突起的石头作掩体,机枪、步枪、战防枪和手榴弹,火力全开。在激烈的交火声中,在我军英勇顽强的全面反击下,敌人的枪炮声逐渐小了下去,到后来,只听见零星的枪声了。毫无疑问,在我方猛打猛冲下,敌军是招架不住了,显然是在边打边逃。这一仗我们解放了湄州岛。

部队在岛上集合时,我们才知道在海上已经有六天六夜时间,真正是弹未尽可粮已绝,大家腹内空空,人疲劳到了极点。为解决吃饭问题,我们跑遍小岛,小摊上也仅有花生供应,为了填饱肚子,大家也只好买来充饥。花生吃第一顿还可以,吃第二顿肚子就不舒服;吃第三顿就拉肚子。到了第二天,拉肚子的人越来越多,想要返回驻地,可此时海风却越刮越猛,顶风回去有很大的风险。万般无奈之下,领导开会征求大家意见。大家一致认为:这里没有吃,病号又在增加,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药,与其在这里空等,还不如冒险闯一下,领导同意了大家的意见。

于是,我们的船顶着风浪出发了。我们小心地驾驶着船,开着开着,船上的机器突然发生了故障,修了半天也修不好,在狂风恶浪作用下,失去动力的船仿佛一片落叶,在茫茫大海中漂荡起来。更可恼的是,我们又遭遇了“涌”。海上遇浪涌是最可怕的,它能将整个船托起三层楼那么高,旋转着又抛下来,船上没有固定的东西,都被浪涌搅得不知去向。我们被浪涌转得晕头转向,好在同志们互救及时,没有出现人落入海中的事故,后来总算跌跌撞撞转出了浪涌。不知哪个同志喊了声“陆地”!不远处一片开阔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大家欣喜若狂,以为船漂到陆地了。可是等漂到近处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岛屿,我们管不了这些,进去避避风浪也好啊!当我们拐入一个湾口,却意外看见岛上插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我们赶紧用船篙将船往回顶。危急关头,我们也只好打信号弹,几发信号弹发出后不久,我方一艘机帆船急急驶来接应我们。当机帆船紧张地系好缆绳,将我们船往外拖的时候,国民党守军才如梦初醒,向我们发射炮弹。而我们的机帆船则开足了马力,向我方驻地驶去。离敌占区越航越远,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了。回来一査才发现,我们的船竟闯入了国民党守军驻扎的马祖岛。而岛上国民党守军如此麻木,也着实令我们好笑。

1953年6月,我下连锻炼已整整一年了。一天,我接到通知,连长、指导员要找我谈话,我赶到连部。连长葛步根、指导员李吉甫见到我,亲切地招呼我快坐下。指导员依依不舍地对我说:你下部队锻炼到今天满一年了,现在军区通知下来,要调你回去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军区要我们写一份鉴定意见,我们支委会讨论后,写了一份鉴定意见,你看看吧!我接过指导员递给我的鉴定书,认真地看了几遍,鉴定意见书字里行间对我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我思想要求进步,在部队任劳任怨、艰苦朴素,和战士一样摸爬滚打、巡逻放哨,不发牢骚;在南日岛、湄州岛两次战斗中立场坚定,积极投入战斗,自觉抢救伤员,在多次遇险遇难时,与同志们团结一致,排除灾难;在开展“陆军海战队”的文化娱乐体育活动中,成绩显著,丰富活跃了连队业余生活,是连队政治工作很好的补充……看到这些评语,我非常激动,我向战士们学习,做了我应该做的工作,同志们却给了我如此髙的评价。更让我不安的是:鉴定意见最后的一段话:“根据该同志的表现,支委会一致同意袁岳同志评为二等功臣,并报请团、营党委。”

忆及此事,袁老师感慨地说:回首往事,令人羞愧;与那些为党和人民捐躯的英雄前辈相比,更是无地自容。袁老师动情地说:没有前方将士用宝贵生命和鲜血的付出,是无法换来人民安宁生活的;今天我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永远不要忘记千千万万光荣牺牲的先烈。袁老师坦言:我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军旅走来的文艺工作者,始终牢记要把全部的情感投入到歌颂英雄人物的文艺事业中去。1963年袁岳在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工作期间,参与排演的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受到了毛主席、周总理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肯定。南京军区还授予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剧组集体二等功;给予宫子丕、袁岳、刘鸿声和陶玉玲四位演员全军通令嘉奖。1963年4月23日,叶剑英和粟裕等一大批开囯将帅在看了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演出后,异口同声地称赞他们把兵演活了。当听说他们这批前线话剧团演职员,大部分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就参军时,叶帅幽默地说道:哦!不错啊!还有我们不少的老干部啊!此言一出,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对此,袁老师又深情地说: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和战友们曾经有过的“当兵”经历;那一刻,我又想到了生死与共的战友;想到了在解放南日岛、湄州岛等战斗中牺牲的战友。正是当年“真刀真枪”的锻炼,才使我在扮演文艺作品中的军人形象,有了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参军是我人生旅途中一个重要的转折,我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