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期●缅怀篇●

抗日烽火中培育民族幼苗

作者:吴新华

 

 

2009年,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0周年,我国发行了一套《巾帼英雄》的纪念邮票,这套邮票收录了256位百年来为国家民族作出杰出贡献的女性。其中第109 号邮票是位名叫李家应的女士。

李家应是抗日战争中,浙江战时第一儿童保育院的院长。作者正是被这所保育院收容的难童,长期以来,都想把我们敬爱的李家应院长被埋没的事迹向世人介绍。本人现也年逾八十,自感来日不多,应该抓紧时间完成这一任务。

  几乎被埋没的荒冢

1991年的一天,天阴沉沉,然后下起了小雨。

在杭州南天竺以西的深山里,一群年过花甲老人,其中有的超过了八十岁,他们沿着崎岖的小径,互相搀扶着,拨开荆棘蒿草,吃力地攀登着,最后来到了一座几乎被灌木和杂草埋没了的土坟前。土坟简陋的石碑上,镌刻着“李家应女士之墓”。老人们对着坟茔静静默哀,眼泪夺眶而出;其中一位从台湾来的老人,跪拜再三,泣不成声。

这群老人都是抗日战争中的难童,在那烽火连天的年代里,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幸而被收容到战时儿童保育院,在那儿度过了他们的童年,并受到了教育。他们忘不了那峥嵘的岁月,也忘不了慈母般的院长李家应。那位从台湾来的老人,是第一次回大陆探亲,回大陆后他专程到杭州打听几十年来朝思暮想的恩师。在杭州又几经周折,才在公安部门协助下找到李家应的亲属并与老同学们取得联系。另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叫严金明,当时是保育院的副院长。他1938年参加了共产党,与李院长共事八年。他不顾年迈多病,特地从金华乡间赶来,参加保育院院友的聚会,并不顾年老体弱,攀爬到李院长墓前来祭拜。

  统一战线的伟大成果

1938年初,日寇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不过半年,中国的十一个省市沦陷于铁蹄之下。日寇所到之处奸淫烧杀,未到之处狂轰滥炸。上千万人死于非命,上亿人沦为奴隶,三千多万人流离失所。命运更悲惨的是成千上万的儿童挣扎在死亡线上。这种情况引起了社会上有识之士的严重关切。

是年13日,《新华日报》以《发起组织儿童保育会》的大字标题,登载了这样一条新闻:

“抗战以来,很多为祖国牺牲的同胞遗下子女待养育,令人怜悯。为救济这些儿童,社会上正准备组织‘战时儿童保育会’,听说发起参加的有方振武、沈钧儒、郭沫若等184人。如成功则可使抗日同胞减少家庭顾虑,同时妇女们也可以参加救亡工作而增加抗战力量,很希望各界人士赞助。”

319日,战时儿童保育会在武汉界限路圣罗易女子中学成立。李德全担任大会主席,女作家安娥(后来的《保育院院歌》的歌词是她写的)报告了筹备的经过,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女士也讲了话。这次大会在社会上引起很大轰动。

当时会场上还有一位女士,虽然没有出头露面,但却显得特别激动和欣慰。她就是中共中央长江局的邓颖超同志。她数月来的辛勤工作,终于有了结果。实际上稍有头脑的人,透过《新华日报》的宣传,可以看出,其策划和促进者正是周恩来和冯玉祥两位伟人。

大会之后,举行首次理事会,推选宋美龄为理事长,李德全为副理事长,邓颖超为常务理事,聘请包括蒋介石、冯玉祥、李宗仁、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叶剑英、郭沫若、沈钧儒,以及国际友人史沫特莱、斯诺、司徒雷登等286位名誉理事。这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统一战线壮举!

接着,在很短的时间内,全国(包括延安)就成立起20多个保育分会。八年抗战中先后成立了53个战时儿童保育院。这些保育院,历尽千辛万苦,收容保育了3万多儿童,为我们民族保存和抚育了一大批幼苗。李鹏、李铁映、邹家华等也都是在那“马背上的摇篮”里抚育长大的。

  大小姐受命于危难之中

193865日,战时儿童保育会浙江分会在金华成立。其时,杭、嘉、湖已经沦陷。分会一成立,立即展开抢救难童的工作。在抢救的队伍中,有一位肤色白皙、留着短发的姑娘,她不顾难童中散发出的难闻气味,耐心地把难童组织起来,送上火车,运往大后方。金耀锦回忆说:“1937年,日寇铁蹄践踏中华大地,战火和饥饿威胁着我所在的小山村。我们13个孩子怀着逃生的决心,随着难民洪流步行、坐船、扒火车到了金华战时难民所,在那里遇见了李家应。她端庄温存,长圆的脸上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仿佛能看透每个孩子的心,只要她一开口,连最顽皮的孩子也只好连声‘嗯,嗯’答应。我们13个孩子进了保育院,暂住在金华分院的大院里。”不久,鉴于难童日益增多,加之敌人封锁,向大后方运送难童的工作被迫停止,分会决定成立浙江战时儿童保育院。开始由彭惠秀任院长,不久,彭辞职,分会推选李家应出任院长。

李家应是安徽含山人,1911年生,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社会系。抗战初期,他父亲李立民应黄绍竑之邀,出任浙江省政府秘书长。李家应在父亲的指引下从武汉来到浙江,投入抗战工作。实际上,李家应跨出校门还没有在社会上工作过。但她本着满腔的救亡热情,参加了浙江省保育分会,积极地投入了难童抢救工作。她的工作热情和献身精神,得到了分会同仁的一致赞扬。

第一保育院选址在当时浙江文化教育中心的丽水县碧湖镇,借用了当地的一座大庙——天后宫作为院址。经过艰苦细致的工作,她们移走了神像,把庙宇回廊和厢房用竹篱加以间隔后,就开始收容难童。在那棵枝繁叶盛的大樟树下响起了《保育院院歌》:

我们失去了爸爸,我们失去了妈妈,我们失去了土地,我们失去了老家。

……………

我们又有了爸爸,我们又有了妈妈。我们开辟了新天地,我们建设起新的家。

经过艰苦的创业,保育院逐渐扩大,在天后宫之外盖了新的院舍,收容儿童700多人。

  使人耳目一新的事业

保育院不属于行政编制系列,经费来源,物资保障,都要靠自己去争取和募集,师生员工近千人,要吃、要穿、要住、要教育、要医疗,在抗战期间,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李家应一方面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借助蔡凤珍(省主席黄绍竑夫人、分会的理事长)、黎沛华(省财政厅长黄祖培的夫人、分会副理事长)的影响,争取财政上的支持;一方面依靠严金明等一批教工骨干(其中不少是共产党员),艰苦创业;同时做好以王作绅为代表的当地开明士绅的工作,在占用庙宇、迁走坟墓、建立农场等方面给予合作。当时在保育院里流行一句口号“救亡以外无工作,吃饭以外无要求”,并在全院的教工中实行了供给制,上自院长,下至杂工每人每月一律只拿10元钱。全院工资最高的是聘请来的医生每月50元、理发师傅每月14元。教师们既是老师又是保姆,他们与难童同吃同住,白天上课,晚上料理孩子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极其清贫的,但全体职工抱着献身救亡的精神忘我地工作,呈现一派清新、健康和团结的氛围。

为了解决供给不足的困难,更重要是为了让院童更好地成长,培养劳动习惯,李家应采纳了严金明的建议,在保育院实行了一套崭新的教育方针。根据儿童的年龄,全院分成职教班、基教班和幼稚班。基教班,全天学习,修完初小的全部课程;职教班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分成农业、畜牧、印刷、缝纫、医护等组,既使孩子们学会一些劳动技能,又解决了部分实际困难。保育院还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突击开荒,建立了三个农场,作为主副食基地;在当地筹粮困难时,组织教工和年龄较大的学生,拉着手拉车,远征二百余里到龙游把粮食运回。尽管这样,保育院儿童的文化学习成绩却是第一流的,每年省内各中学招生,前几名的公费生,基本被保育院的学生包下来;当地举行的运动会、演讲会、文艺演出和各种比赛,奖牌也总是被保育院夺回。

保育院依靠自己的力量,创办了《儿童报》和儿童剧团。《儿童报》向社会发行,发行量很大,成为浙江广大青少年喜爱的抗日爱国读物;儿童剧团也经常到周围的农村工厂和兵营演出。儿童剧团还曾远出到云河、金华和方岩(省政府所在地)等地公演,为抗日战士募集寒衣。当时的省报曾以整版篇幅介绍了他们成功的演出。儿童剧团演出的有当时流行的抗日剧目,如《放下你的鞭子》、《小英雄》、《帮助咱们的游击队》等;也有来自陕甘宁边区的节目,如《黄河大合唱》、《生产大合唱》等;也有孩子们根据自身经历自编自演的节目,如《流浪儿》等。小演员演唱到在日寇的侵略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悲惨情景时,不禁声泪俱下,往往是台上台下哭成一片,十分感人。

办院的成功,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注意,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蒋经国的夫人蒋方良也慕名来参观。省政府主席黄绍竑到丽水视察时,也常到保育院转一转,他儿子到碧湖联中读书,他指定儿子住在保育院,让李家应管教。

爱心铸就的骨肉之情

从事战时的儿童保育工作,不仅要有赤诚的爱国救亡的献身精神,更要有一颗仁慈的爱心。从战区收容来的孩子,大多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长满了虱子,生着流脓流血的疥疮,许多儿童长着瘌痢,远远就可以闻到腥臭的味道。保育院的老师和工作人员,多是未婚的青年男女,要与这样的孩子为伍,确实是一场考验。李家应出身名门,要去做这样的工作,真需要极大的勇气。但她没有退却,而是身先士卒地带头去干。她们帮孩子洗澡换衣服,洗去疥疮的脓水涂上硫磺药膏,为了制止瘌痢的蔓延,不管男女孩子,都剃成光头以避免头虱和瘌痢的传染。

经过不懈的努力,院童的面貌焕然一新。每天一大早,一队队的难童穿着整齐的制服,在中队长的指挥下,踏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抗日歌曲,跑步来到院门不远处的瓯江边,在清澈见底的江水里刷牙洗脸。星期日,老师们带着孩子,抱着被子、衣服到江边洗涤。孩子们高兴地扑入水中,一面嬉水,一面漂洗衣被。洗好的衣被,摊在江边的卵石滩上晒干,孩子则在沙滩上做游戏或听老师讲故事。

保育院收容来的难童,不少曾沦为乞丐、流浪儿,其中也有染上偷窃、群殴、恃强凌弱的恶习。整治外形容易,要改变他们的恶习却十分困难。李家应和她的同事们都把德育教育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幼稚班的老师唐绍梅的未婚夫在延安,李家应常向唐绍梅了解边区的各种情况,吸取了陕甘宁边区开展批评自我批评的做法,发动难童自己教育自己。各班都建立了生活检讨会制度,对一周的情况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孩子们坦荡直言,互相帮助,逐渐使流浪儿的坏习气销声匿迹,正气抬头。在这一过程中,培养起孩子们的集体主义精神和敢于与邪恶斗争的精神,这对于日后他们中不少人走上革命道路,打下了基础。

日寇仍不放过我们

保育院经过三年建设,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战争的阴影仍时刻笼罩在这些难童的头上。日机常来空袭,常常上课中警报响起,老师们带着孩子跑到田野树荫下继续学习。一次,一队日机飞临碧湖上空,投下炸弹击中保育院的医务部,一名不久前刚逃出日寇虎口的病儿惨遭杀害,另一名病儿重伤,奋不顾身把多名病儿抱进防空洞的护士也受了伤。

1942年,日军大举南侵,金华失守,丽水沦陷,碧湖危在旦夕。成师成团的国民党军队闻风丧胆,夺路而逃。李家应和几十名教师率领着大才十二三岁、小才三四岁的孩子开始历史上罕见的逃难。大孩子背着小包袱和米袋,光着脚板一天要走六七十里路。小孩子坐了一段船,也要在老师和大孩子的搀扶下步行。一天宿营时发现还有三个孩子未到。老师们前往迎找,在暮色中见到一个叫孙明标的孩子蹒跚而来。孙明标一脸灰尘,哭着告诉老师,他的两个同伴已被敌机炸死,他幸免于难,把死者的背包米袋背了回来。老师把他搂在怀里一起失声痛哭。

在撤离碧湖的时候,首先要渡过瓯江,好不容易找来两条小船,用来运送幼稚班的孩子们。恰在这时,来了一批急于夺路逃命的国民党官兵们。他们看到两只船,如获至宝,要把已经登船的幼儿们赶下来。带队的蒋忍龛老师上前讲理,却被诬指为“破坏军事行动”被五花大绑起来。正当士兵们抡着枪托,把孩子们往下赶时,李家应赶到了,她高喊道:“不要下船,谁也不许抢船!”为首的军官拔出手枪顶住她的胸口,吆喝道:“妈的,你违抗军令,破坏抗战,老子毙了你!”李家应义愤填膺,怒吼道:“这些小孩是抗日军人的子弟和战区的难童,是我们民族的幼苗,你们见了日本人,望风而逃,却在这些幼童面前耍威风;大敌当前,追兵将至,你们不去保护他们,却要抢他们的船逃命,你们不感到羞耻吗?我是保育院院长,你们要开枪,就朝我的胸口打吧!”一段慷慨陈词把那军官的气焰镇住了。她接着又针对这些丘八欺软怕硬的特点说道:“宋美龄是我们的总会长,黄绍竑省主席夫人是我们的分会长。你们32集团军司令长官李默庵我也很熟,常见面。你们找我很便当,我要找你们也很方便。我们可以到他们那儿评评理!”一席话,吓得那军官改陪笑脸,一口一声“误会,误会”,溜走了。

日军占领了碧湖镇,未作长久停留,却把保育院的校舍、包括古建筑天后宫全部焚毁。

经过数月的颠簸流离,最后保育院在平阳县偏僻的乡下安顿下来。这儿属于南雁荡山区,风景秀丽,远离前线,比较安定。师生们克服困难,很快复课。但保育院失去了与省政府的联系,经费、医药和粮食濒于断绝。李家应决定亲自到位于云和的浙江省政府去交涉。当时丽水、青田和温州仍有敌人盘踞,主要交通线均被封锁。李家应要穿越约四百里的小路去云和。浙南一带,崇山峻岭,有的地方人迹罕至,时有强人、猛兽出没。大家都为她捏了把汗。但她决心已下,找了位年轻职员张耀华陪她起程。她们沿着羊肠小道,翻越一座座高山。有时,走入高过人头的茅草丛中,脸上手上被划出道道血痕。她的脚底磨出血泡,步履艰难地忍痛前进。她一步一步地横穿平阳、青田、丽水、云和四个县境,终于到达浙江省政府所在地云和县城。

办完事后,李家应顾不上在云和休息几天,顾不上与父亲多聚几天,一心想着院里嗷嗷待哺的几百个孩子们,急急地又踏上返回的路程。

当她疲惫地回到平阳,接近保育院驻地村口时,只见师生们夹道欢迎,还唱着“欢迎妈妈平安归来…”的歌曲。她感到很奇怪:师生们怎么知道她此时到?有人告诉她:她走了一段时间后,小朋友常常自发地到村口等她回来。一位老师感于此情,专门写了《欢迎妈妈平安归来》的歌曲,教大家唱会了,专门等候这一刻唱给妈妈听。

李家应听了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来。

  痛苦的离别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了。全院师生兴高采烈进行庆贺。19466月,国民党省社会处宣布保育院解散,原有的教职员一律被辞退,剩下的儿童移交给当地的慈幼院。存在了八年的保育院宣告终结。

长期工作在保育院的老师和长期生活在保育院的孩子们,患难与共,亲如父母子女,这样的师生感情,离别是痛苦的。老师们要离开的前三天,已听到孩子们嘤嘤的暗泣声;到临别的前一天,孩子们就围在教师宿舍门口放声大哭了。临走的那一天,教师们决定提早悄悄上船。不料天未亮,房子四周已有很多儿童在低啼暗泣。孩子们在炮火中失去了爹妈,流离颠沛,好不容易进入保育院,老师们给他们以温暖,现在老师们要走了,怎能叫他们不哭呢?老师们几年的心血,得到如此的结果怎能不哭呢?到天亮,师生都放声大哭,引来附近的居民围着,问长问短,好多人也跟着掉眼泪。孩子们跟着李院长的船,沿河追哭了三十余里。

留在平阳的儿童,对接管当局的法西斯做法非常不满。物价飞涨,加上有人克扣伙食费,中饱私囊,孩子吃不饱,意见纷纷,当局采取强制压服的办法。但保育院的孩子长期来养成了民主和反抗的精神,越压反抗越厉害,闹起了风潮。当局把一部分儿童赶出院外,使他们重新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其中严允汉等几个稍大的院童,回想起在保育院时的生活,决心去杭州找李妈妈。他们混入轮船,趴火车,忍饥挨饿,终于来到杭州,找到了李家应的膺白路的寓所。历尽千辛万苦,没有流一滴泪的几个孩子,见到日思夜想的李妈妈,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李家应也把这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孩子搂进怀里,安慰他们:“孩子,别难过,这儿就是你们的家!”

膺白路的房子,是李家应丈夫韩祖得的寓所,这时成了保育院无处可去生活无着的老师、学生的收容所,最多时住了几十人。李家应在丈夫韩祖德的支持下,四处奔走,千方百计为他们解决生活问题和找工作。

李家应献身于祖国儿童保育事业,令人永志不忘。但以后她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1960年不幸去世,享年50岁。

人们终于盼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李家应的学生、同事和亲友,终于可以公开地来祭扫她的坟茔。他们自发地集资修葺了坟墓和墓道,1997年10月重新树起墓碑,碑文充分肯定她的卓越贡献,“一代女杰,万世师表”的她,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