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云同志于1943年8月的一次反“扫荡”中遭敌逮捕而英勇牺牲,至今已70多年了,但他的形象却一直深留在我的脑海中,每年8月我都会想起他、思念他、缅怀他。
张阿云同志是浙江绍兴人,家境清贫,只读了三年书就去上海印刷厂做工。抗战开始后,他受到进步思想影响,毅然奔赴皖南参加新四军,在军部《抗敌报》印刷厂当印报工人。他工作主动、积极、认真,受到称赞。《抗敌报》创刊于1938年11月,《抗敌报》印刷所所长叶进明同志在回忆录中讲到报纸创刊过程时表扬了张阿云,他写道:“此时此刻劲道最足的张阿云同志,总是带头高唱抗日战歌,全体同志热烈响应,大家同心协力紧张劳动,保证了《抗敌报》及时印好,准时发行。”
1941年1月,张阿云在皖南事变中不幸遭俘,被关入上饶集中营。张阿云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共产党员,他从被关入集中营之日起,就想逃出去,回到革命队伍中来。集中营管得十分严密,铁丝网里一道外一道,四周山头还布有岗哨,各处路口都有国民党宪兵把守,要想逃出集中营可不容易。
张阿云长得有点黑,有点粗,土里土气,但他胆大心细。进集中营后,他装出一副戆相,敌人误以为他是个头脑简单的粗人,估计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把他找去帮伙房司务长上街挑小菜。张阿云一阵暗喜“机会来了”,因此处处表现积极、卖力、听话,深得司务长喜欢和放心。一次司务长没空,就叫张阿云一人去买菜,张阿云按时、按质、按量完成得很好,深得司务长的赏识。再经过几次考验,每次都完成得很好,司务长逐渐地对张阿云解除了戒心。之后,每天上街买菜,就让张一人去。现在逃走的机会是有了,问题是要摸清敌人防守的薄弱点。因此每天上街买菜,就记准敌人岗哨的位置,选定突破口。一天张阿云一人上街,将担子一甩,就向东北方向出走。皖南事变前夕,曾有一批老弱同志先撤往苏北根据地,他就按这个信息,目标选定去苏中根据地。开始几天,身边有几块菜金可花,花光了,沿途靠乞讨度日,夜住破庙,就这样长途跋涉,经风见雨,历尽艰辛,终于在他坚强的毅力支撑下,于1941年底回到苏中根据地,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他被分配在新四军一师《抗敌报》(后改为《滨海报》《苏中报》)印刷厂,和先期从皖南撤退过来的谭培章、雷震南等人会师了,开始了新的战斗生活。
张阿云回到工厂不久,正逢1942年春节大“扫荡”。“扫荡”过后,同志们又集中一起忙复工,最考验人的是下池塘捞机器(敌人“扫荡”时,将机器拆散,丢入池塘里)。当时正是严寒季节,我们印刷厂又处在东台县黄海之滨的荒草滩上,风吹草动,寒气逼人,冷风刺骨,立在池塘边上都冷得发抖,下水捞机器对人是很大考验。谁下去呢?张阿云棉袄一脱第一个跳下了水,接着厂长王栋、刻字工人冯克文等下了水,把机器零件一一拉上岸。清点结果,发现少了油槽没有拉上来,还要再下水去捞。谁下?又是张阿云,他说水下情况他已比较了解,二话没说,又抢着下了水。不久,他升出水面,摇了摇头,说油槽重,深陷泥下,接着又是一个翻身入水,终于被他找到油槽,拴了绳子拉上了岸。张阿云这种耐劳吃苦精神令同志们钦佩。
我是1942年4月调到《苏中报》印刷厂的,比张阿云到厂晚了几个月。我搞校对工作,兼任文化教员,给文化水平低的同志上文化课,其中就有张阿云一个。他学习要求特别强烈,他只读了三年书,识字不多,深知闹革命没有文化不行。他的学习态度积极认真,他说笨鸟要先飞,遇不懂就问,一遍两遍地问。没有桌子写字,他就伏在机器的搁板上写。逢到休息日子,同志们总喜欢到小镇上跑跑,洗个澡或者上小馆,买点小吃,小乐惠一下。独有张阿云一个人留在厂里,用功学习。他学文化进步很快,半年后,就开始给墙报写稿子,每写好一篇,总是叫我提提意见,帮他修改。他写得朴实、通顺,怎么想就怎么写,有时就不用多改,只要把错别字改一改就可以了。他曾多次向我表示,他把文化学好,将来把皖南事变及从上饶集中营逃出的经历写出来,留作纪念。
印刷厂最苦最重的工作是印报工人,一部四开机,印报印书全靠它。机器原来就很“老爷”了,又经常是水里丢、地里埋,损坏严重,晚上工作时常出点小毛病,得停机修理。张阿云、熊思扬两同志不怕苦不怕脏,常常弄得满脸油墨,衣服也是白一块黑一块,一身油腻。晚上排字房送来版子,推上机器,还有大量工作要做。原来排字房就是一副铅字,今天用明天用,铅字磨损得严重,由于磨损不同,出现有的铅字高,有的铅字低,机器上印出小样来,就有不少“小天窗”(空白点),张阿云和熊思扬又将版子打松,把低下的铅字一一拔出来,用纸屑把它垫高。再打一次小样,查看有无遗漏。为了保证报纸的印刷质量,正式开印后还得边印边检查,如又发现“小天窗”,还得停机把铅字垫高再印。这是一份既细微又艰辛的工作。印报还是一项拼体力的工作,开动机器全靠人力摇的,张、熊二人一个在机上工作,一个下机摇机器,他们就这么轮番折腾,印几千份报纸,经常印个通宵。在这样辛苦的情况下,张阿云还经常边工作,边唱歌取乐,他真是个乐天派。
张阿云助人为乐的精神也很突出,有时做完夜班,上午还替炊事员上街买小菜,发现有同志鞋子坏了,就把自己的新鞋(公家一年发一双新鞋)送过去,自己经常打赤脚过日子。
1942、1943这两年是我们根据地最艰苦的两年,敌人在苏中地区沿江的南通、如皋一带搞“清乡”,在北边东台一带实行“篦子式扫荡”,妄图一举消灭新四军。当时我们印刷厂设在黄海边荒草滩的盐灶里,四周是一片无际的荒草,人称“一瞟六十里”,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是安静而比较安全的地方。在我们西边有三仓河(镇),东边有个渔港弶港(镇),相去都只有十几里地,敌人“扫荡”占了三仓河,必定要东去弶港,如先占弶港,亦要西去三仓河的,而在我们工厂的前方不远处就是他们过往的便道,对我们威胁很大。有一次“扫荡”,敌人占了弶港,一个月夜突闻远处狗叫声,我们和衣起身,伏在盐灶窗台上看动静。敌人的队伍自东而西,在离我们盐灶约500米处通过,是一次有惊无险的遭遇。
1943年8月下旬,敌人又开始“扫荡”了。24日敌人占领了三仓河,我们及时做了一切反“扫荡”的准备工作,人员三五一组分散到农村去隐蔽(我们叫打埋伏)。25日午后,副厂长费星叫小通信员回厂部取毯子,留守在厂部的有厂长王栋、排字股股长徐澄波和张阿云三人,通信员说明来意后,张阿云抢在徐澄波之前拉着通信员的手往北面盐灶(放杂物处)而去。通信员拿了毯子往北一溜烟跑了,张阿云走出盐灶,往西一望,发现有两三个穿便衣的汉子翻过土堤,摇摇摆摆过来,张马上意识到这是敌人的先头人员。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保护其他人,他急急穿过门前大路向东南方奔跑,敌人在后面紧追,高喊:“站住!站住!”张逢水过沟,他是光着一双赤脚板,沟边刚砍了的芦苇根像尖刀一样厉害,两脚被戳得鲜血直流。敌人后续部队一起追上来了,张阿云也跑不动了,不幸被俘。敌人问他是不是新四军,张拒而不答。敌人在张身上抄到钢笔,肯定他是新四军(敌人知新四军要学习,每人都有钢笔)。敌人兽性大发,将他毒打之后,在张的锁骨下戳穿,用绳子扎牢牵往弶港。据后来逃回来的民工说,张阿云被捆在树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敌人撤出栟茶镇据点,张阿云临危不惧,宁死不屈,被敌人杀害,年仅25岁。工厂同志们闻讯后,痛心不已,对他的英勇牺牲精神十分感动。
张阿云是我们国家的好儿子,是我们的民族英雄,是我们中国印刷工人的好榜样。张阿云革命意志坚定,对党无限忠诚,对人民的解放事业鞠躬尽瘁、视死如归的高尚情操,是留给后人很好的教科书。(作者为解放日报社离休干部,9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