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期●专 稿●

“保护长城,就须保护它的整体”

——燕山山脉“野长城”踏访记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郑蔚



今年是国家《长城保护条例》颁布十周年。十年来,国家文物部门为保护长城做了大量基础性工作。2005~2010年国家文物局组织开展了长城资源调查,全面记录其时代、位置、形制、保存和管理情况。2012年,国家文物局完成了长城资源认定,实现每个长城资源点段都有唯一、详细的“身份证”信息。这十年来,国家文物局累计安排中央补助资金约20亿元人民币,主要用于支持以长城修缮加固工程为主的长城保护工作。

日前,记者采访了中国长城学会常务副会长董耀会,他是第一个徒步考察长城全程的人。记者问:“您在1985年9月24日完成这一壮举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答道:“长城最让我们震撼的,还是长,长城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单体线性文化遗产。不仅是空间的体量大,还有时间跨度上的长。从春秋战国开始,长城至今已有2600年的历史,有20多个诸侯国和王朝曾修建过长城。但实际情况是,一方面从宏观层面上,中国人都知道长城伟大,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但在当时的另一方面是,很多地方对长城的保护又相当漠视。”
但即使在今天,这种宏观上对长城认同、但在实际生活中对长城不以为然的状况,依然同时存在着,以致于我们依然可以听到某某地方施工队“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损毁了一段长城。如今,大多数人亲眼见到的长城,恐怕多是已经景区化管理的八达岭、山海关和嘉峪关等等。而那逶迤绵延在崇山峻岭之间、跨越沙漠戈壁处于原生态的“野长城”的真实状况,大多数人并不了解。而这,正是长城保护的重点和难点。为此,记者走进了国内首创长城保护员和长城保护工作站的秦皇岛抚宁区。在燕山山脉的“野长城”上,记者听到了很多长城的故事……

“我管的这段长城总共有12道楼,如今能在楼里避雨的,就5个了,别的楼墙都塌了。”说这话的,是抚宁区大新寨镇界岭口村长城保护员乔国华。

“我那段也是12道楼,能有顶的楼,只剩2个了。”一同上山巡视的保护员程占红接口道。

他俩说的“楼”,是指长城上的空心敌楼。说话间,我们正从设在村口的长城保护工作站出发,穿过界岭口关东月城的西门,沿着他俩平时巡视长城的路线上山。

抚宁长城界岭口关位于秦皇岛市北部的燕山余脉,是明洪武十四年(1381)徐达从山海关到北京所建的32关之一。抚宁长城南与山海关相连,西北接承德金山岭长城,是蓟镇长城的一部分。而蓟镇长城堪称我国明长城的精华。

正规长城保护员,巡护“野长城”

 “从公元前七世纪到公元十六世纪,中国人陆陆续续修建了两千余年长城。从黑龙江到新疆等15个省市自治区的404个县区都有长城分布,长城遗址几乎遍布大半个中国。”作为长城学专家的董耀会告诉记者说:“根据国家文物局2012年公布的历代长城测量数据,长城墙体总长度21196.18千米,包括土墙、石墙、砖墙和山险墙等不同的人工墙体。其中保存较为完好的是明长城,明长城全长为8851.8千米,目前仍保存完好的近9%,保存一般的为20%,保存较差几乎成遗址遗迹状态的为40%,已经消失的为30%。”

如今这“保存一般”和“保存较差”的明长城,正是崇山峻岭之巅、大漠戈壁之中原生态的“野长城”。“我们说‘保护长城’,肯定不是说仅仅保护八达岭、居庸关、山海关等标志性景区的长城,而是要把长城作为一个整体保护起来,这是长城保护最大的难点。”董耀会说,“长城之所以伟大,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是万里长城,所以必须是保护它的整体和全部。”

但从辽东到嘉峪关,长城沿线的县有半数以上是国家级贫困县,他们本来财政资金就捉襟见肘,还要拿出钱来保护维修长城,非常困难。“国家财政投入的长城保护经费,主要是用于大型修缮工程,长城沿线基层文物部门用于长城日常维护的经费严重不足。”董耀会说。

抚宁在全国首创的长城保护员制度,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设立的,显得尤为迫切、必要和及时。

“我们的长城保护员制度是2004年3月正式实施的”,抚宁区文管所所长杨大海告诉记者,“我们请各乡镇文化站推荐长城保护员人员,从中精选了首批18名长城保护员,他们的首要条件是热爱长城。按照定地段、定专人、定责任、定补贴、定奖惩的‘五定’模式运行,基本消除了长城沿线无人看管、巡护的情况。”

乔国华就是抚宁的首批长城巡护员之一。记者边跟随他向山脊上的长城攀爬,边问:“那时文管所每年给你们开多少补贴?”“那时每年就二三百元吧。这保护长城,就是不给钱我也得干啊。”乔国华说。

“按规定,你们每月要来长城上巡护几次?”“文管所规定一个月不少于10次,但实际上只要没有着急的农活,我们天天上长城。最重要的是,雨雪天后,我们必须上长城巡护,看看敌楼城墙啥的有没有损坏的,发现哪里有塌的危险了,立即向文管所报告。”

上山时,遇到了好几个放羊的村民。但长城上确实没有见到羊粪。“羊群只能在半山腰,不能上长城”,程占红说,“你别看羊不大,羊蹄特有劲,踩着能把地下的石头翻过来,所以羊群不能上长城,就是怕它损坏长城上铺的砖。”

镰刀是长城保护员巡护长城必备的工具。长城上程占红手舞镰刀,一路“披荆斩棘”,砍去城墙上高高的蒿子和齐肩的灌木。“为啥要砍掉这些杂草灌木呢?”记者好生奇怪。
“清理长城上的杂草是咱的工作。”原来,在长城的墙体甚至敌楼楼台上,由于常年积尘,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开始生长起来,使长城墙体的含水量加大,墙体抗剪力强度就降低了;城墙上植物根系的生长,也对墙体构成了破坏。

杨大海告诉记者,抚宁现有长城70余公里,现有敌楼224座,保存较好的有56座,剩下基础全部坍塌的78座,有墙体损毁的为90座。

长城记住了岁月,老乡记住了长城的变迁

 “你看那个敌楼”,乔国华指着远处的山脊说,“那楼给鬼子的炮打塌了一个角。”

“东北军的一个连啊,在这里凭借长城和鬼子干了一仗,鬼子死伤了有二三百。但这东北军是从东北退进关的,对这里的地形还是不熟,最后被鬼子抄了后路,全部战死了。有个小兵,眼看要突围跑出鬼子的射程了,正要翻过长城,一枪打来,子弹从后背进去都没从前胸出来。就差这一步,可惜了。”

抚宁区文体局副局长李玉军告诉记者,1933年,已经侵占我东三省的日军为攫取热河,纠集了3万多军队向山海关一线进攻,中国军民奋起抗击,史称“长城抗战”,其主战场就在古北口、喜峰口、冷口和界岭口一带。

让今人记住这段历史的,不仅有长城脚下老乡的口口相传,还有侵略者的大炮和刺刀。记者从11道楼东侧的券门走入,只见朝南的墙上赫然刻着两行日本字,依稀可辨的是“步兵某某联队十一中队占领”。

杨大海告诉记者,在罗家沟至程家沟一线长城敌楼的内壁上,当年日军用刺刀留下的刻字已发现的还有6处。

长城原本无敌楼。明隆庆元年(1567年),抗倭名将戚继光受命蓟镇总兵。他巡视后,发现长城过于简陋,远不适应实战需要,就提出了两条建议:一是修筑空心敌台(即敌楼),楼上可站岗放哨,施放报警烟火;楼下可屯兵,免去雨雪日晒,保持士兵的体力和斗志,还可储存粮草武器。一旦作战,楼上楼下协力策应,石炮火器、弓箭、礌石齐发,形成立体交错火力网,此乃他当年在台州抗击倭寇所建空心敌台之经验;二是征调3000名义乌兵北上守边。

他的建议很快得到朝廷批准。不仅长城上开始修建敌楼,而且先后三次征调义乌兵防守蓟镇长城。为了稳定军心,甚至允许义乌兵携带家眷守边,这大大增强了边关的稳固。
“从明初到明末,界岭口关总共打过大小13仗。”杨大海告诉记者,“界岭口村有四大姓,老乔、老万、老董、老张家。老乔家祖上是唐代就从山东迁徙过来的,虽然不是义乌兵的后代,不一定打过仗,但修建明长城,他们的祖辈一定出过力。所以,他们对长城特别有感情。”

今年,虽然长城保护员的补贴标准提高了,一年也只有1200~1600元。风雨无阻地在长城上奔波一年才一千多,非“热爱”不能理解了。但村里的事,光“热爱”还是不够的,还要不怕得罪人。界岭口长城东顶子上,乔国华的本家长辈种上了谷子,虽然说来也只有4分地,但乔国华不让了:长城是国家的,怎么能成你家的地了?在他的劝说下恢复了原貌。

区文管所有时承受的压力更大。年初,有人要在离长城不远处开金矿,被文管所制止。那人就用黑社会的方式来威胁:当心你的老婆孩子!杨大海说:“我们绝不让步!”  岁月流逝,长城记住了一切。长城脚下的老乡,也记住了长城的一切。

年轻人都进城了,明天谁来巡护长城

从界岭口、程家沟再往西,是台营镇的石碑沟。从石碑沟至奇峰突起的城山,长城有数里建在低山、坡岭之上。为一早上山,记者夜宿石碑沟村农家,次日凌晨即起,跟随该村长城保护员刘发、张新民出发。

一路上,只见谷子垂穗,青里泛黄,苞米挺拔,正在灌浆,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清香。也因此处无险可依,历史上多次成为北方游牧民族南侵的突破口。为加强防御,戚继光在此建了大量敌楼,并在原来的石砌墙体之外,又里外各包一层长城青砖,令长城墙体格外宽厚,成为明长城的一等城墙。

长城保护员巡视长城时,用手机将敌楼、城墙的情况拍下来,通过微信专网,直接发到区文管所,这是记者见到的长城保护员最现代化的手段。所以,每过一道楼,张新民都认真拍照后上传。

刘发是石碑沟村主任,年逾五旬。前几天大雨,他雨后上山巡护,不料脚一滑,幸亏一把抓住身旁的蒿子草,人才有惊无险,而手中拿着的区文管所发的专用手机掉下了山。
虽然是沿着城墙上城山,但依然十分陡峭。有座敌楼被称为“十二楼”,这名称让记者好生奇怪。张新民告诉记者,祖辈传说,这座敌楼当年由12位匠人所建,啥时建好,啥时才能回家,所以建得特别高大规整。

刘发站到敌楼一角,让记者来看:“你看,几百年过去了,这楼角还是笔直!”楼基是三层毛石上加三层条石,观察细致的刘发有了新发现:“为了条石平整,条石之间还叠上了铁块,这是皇家建筑的规格啊。”从外层剥落的砖墙望进去,里层的墙砖也是青砖错缝平砌,砖块之间用石灰浆粘接,毫不马虎。“怪不得这敌楼这么结实!”记者连连感叹。这就是老祖宗的“匠人精神”啊,没有这精神,长城哪能留到今天!

“‘文革’期间,说是‘破四旧’,长城沿线有生产队自己磨炸药把敌楼炸了,用长城砖来造梯田、盖房子、垒猪圈。‘文革’结束前,一块长城砖只卖5分钱!现在想想,这真是既对不起祖宗,又对不起子孙。”刘发感概地说。

令人欣喜的是,保护长城的意识正在深入人心。不久前,程家沟村村民程占先,在程占红的动员下,将家中老房子拆下来的50块长城砖交给了区文管所。在他的带动下,现在村民拆旧房时交还长城砖的越来越多,送还的达2000多块。

当天有雾,否则从城山顶上可远眺百里群山。山顶敌楼有东墙、南墙两个石质券门,东门门额中间竖刻“人马平安”四字,南门门额刻有“天下太平”。其文字朴拙,无疑系出自普通工匠之手,可见当年修建长城,包含了多少老百姓过上和平日子的期待!

下山更难。腰疼让刘发边走边感慨:“这些年小青年都进县城去了,现在村里最年轻的就是我们五十多岁的人了,将来谁接我们的班来巡护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