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西双版纳缉毒一线采访记
缉毒警,在公安现有的序列中,是一个“危险度”较高的警种。2016年11月4日,云南西双版纳州景洪市禁毒大队副大队长李敬忠在扑向毒贩时,身中两弹,血染大地……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英雄的。在和平年代,也没有一位母亲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烈士”。但在毒贩掏枪拔刀的瞬间,缉毒警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究竟是什么让他们成为了英雄?
35年前,云南省公安厅组建了新中国第一支专业缉毒警察队伍,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公安局同步组建缉毒队。日前,记者来到澜沧江畔,走进了西双版纳州公安局禁毒支队和景洪市公安局禁毒大队。
版纳有的不仅是一位英雄,而是一个英雄的团队
勐滩河,是一条在版纳州出版的交通旅游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小河。它蜿蜒在版纳层层叠叠的大山里,时宽时窄,窄处仅二三十米,最后注入奔流南去的澜沧江。它唯一的不同寻常之处就是,它是中缅边界的一段界河。
“我们版纳州毒情的特点是,毒源在外。”记者想起州公安局禁毒支队政委王爱宏的话。版纳州与缅甸、老挝接壤,国境线长达966.3公里,有的村庄就紧挨着国境线,中老缅百姓自古通婚,要在这热带雨林里守住近千公里“国门”,谈何容易!
在李敬忠牺牲的“11·04”案件中,那个送毒的缅甸黑衣毒贩,就是从勐滩河边非法越境的。此处距景洪市区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说来只有70公里,但出了景洪市区就是山道,绕山而行到了景哈哈尼族乡,再走盘山公路往南过戈牛村,再进入一大片橡胶林,就是那天李敬忠他们抓捕毒贩的地方。
毒贩选择这里交易是经过了精心策划:地处大山深处,跟踪车辆极易被发现,警方又难以设伏。更重要的是,200米外就是勐滩河,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越境潜逃。毒贩唯一没想到的是,早在他们图谋不轨之时,已经落入了景洪市公安局禁毒大队的视线:10月30日,嫌疑人岩某就驾驶一辆蓝色越野车进入景哈乡,白天在附近村寨闲逛,晚上住进宾馆闭门不出。11月2日,他驾车前往边境地区似乎在寻找隐蔽的交易地点。次日下午,又来到勐滩河边的橡胶林来回走动,像是在勘察地形。当晚10时,原来早就熄灯睡觉的他突然换装出行,来到一家烧烤摊前,点了几个烤串。不一会儿,一个开摩托的黑衣男子上前与其低声交谈,两人随即分手,黑衣男驾驶摩托车往边境地区遁去。因夜深人静,缉毒警不便跟踪,但专案组已基本可以确定:毒贩明天就有可能交易,而交易地点就在勐滩河边的橡胶林!
11月4日上午,14名缉毒警分乘3辆车先行赶往勐滩河边设伏。12时许,岩某果然驾车来到预定地点。监视哨报告,岩某将车原地掉头后并未熄火,而是摇下车窗,似乎在等人。抓捕组据此认定送货人即将出现,于是做好了迅速出击的准备。
果然,12时20分,前一晚露面的黑衣人提着两个旅行袋过了勐滩河,穿过橡胶林里的小道上了岩某车的后座,然后摇起了车窗。
“上!”抓捕组认定毒贩正在交易,果断出击。李敬忠所在的1号指挥车飞驶而去,堵在毒贩越野车的正侧面,截断了毒贩的逃路,2号车截停在毒贩车的后方。坐在1号车副驾驶座后面的李敬忠跳下车,直扑毒贩车辆。突然一声枪响,坐在后座的黑衣男隔着车窗向距离他们最近的李敬忠射出致命的一枪,子弹穿过玻璃击中了李敬忠的颈部,但李敬忠没有躲避仍向前猛冲了3米,扑向毒车的后门,歹徒又开了第二枪,击中了李敬忠的手。李敬忠倒下了,倒在了他热爱的版纳大地上。
开枪的毒贩大某当场被擒,30包毒品悉数缴获。第二天,在公安部、省公安厅的高度关注和缅甸警方的积极配合下,逃回缅境内的3名毒贩均落入法网,“11·04”特大武装贩毒案告破。
“毒贩的第一发子弹在击中敬忠颈总动脉后,又击碎了他的颈椎。专家说,颈椎被击碎后,人有意识的时间不过几秒钟,通常人会立即倒地,但敬忠没有丝毫迟疑和踉跄,仍继续猛扑,这意志的坚强确实非同寻常。”州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常务副局长徐云说。
“敬忠这瞬间的壮举,还为身后的战友挡住了毒贩的视线和子弹。”与李敬忠一起抓捕毒贩的侦查中队长国箭贇说。“一起扑向毒贩的,还有我们禁毒大队长李金海,他也在1号指挥车上,他们4个人同时跳下车扑向毒贩,但李敬忠距离毒贩的位置最近,也最危险。”
版纳百姓有的不仅是一位英雄,而是一个英雄的团队。仅2011年以来,版纳警方就破获武装贩毒案件39起,李敬忠和他的战友们都知道,毒贩很可能有枪。但这没有让他们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他们义无反顾地扑向了毒贩。缉毒警的敬业和忠诚,真的是用热血写就。
毒贩的AK-47,扫向中方“水警007”
李敬忠并不是西双版纳牺牲的第一位缉毒警,而是第4位。版纳州禁毒支队长李正涛说,35年来,西双版纳公安队伍中共有4名民警在缉毒抓捕中英勇牺牲。
版纳缉毒队成立之初,这里武装贩毒还并不多见。缉毒队第一批老队员、曾任州禁毒支队政委的朱远山告诉记者,1982年州缉毒队成立时,上级提出的要求是“一年禁种、两年禁吸、三年禁贩”。当时,版纳的毒品种类以鸦片为主,吸毒群体以农村为主,主要是旧社会留下来的老吸毒人员。版纳最早发现海洛因是在1986、1987年间。1988年,州公安提出的缴毒目标是“万克万两”,“万克”是指海洛因,“万两”是指鸦片。从1990年代起,毒品从乡村转移到了城区。到2000年,新型毒品取代了传统毒品,冰毒等新型毒品占了85%,鸦片、海洛因等传统毒品占15%。警方发现,冰毒从境外贩到版纳,价格上涨了3倍;再从版纳偷运到湖北、广东,价格又要上涨5倍,对暴利的追逐让境内外的贩毒集团为之疯狂。针对公安边防在进出境关卡上的层层设防,境外毒贩集团甚至利用孕妇等特殊人群进行人体藏毒贩运,这类案件被警方破获多起。有多个贩毒人员因藏毒避孕套破裂或一周之内无法将毒品排出体外,酿成死亡悲剧。
“经过2005年以来4轮禁种铲毒,版纳州已连续十多年实现了‘零种植、零加工’。” 州禁毒支队副支队长杨应鹏告诉记者,“对境外贩毒集团打击更重大的,是我国从上世纪90年代起就与缅老泰政府合作推出的替代种植工程。由中国政府组织农业专家帮助金三角地区原来种植罂粟的农民改种橡胶、茶叶、水稻、柑橘等,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称赞此举为‘全球禁毒史上的创举’”。
中老缅泰政府联手反毒和替代种植,令境外贩毒集团十分恼怒。2008年2月25日,按照中老缅泰警务联络机制,版纳州禁毒支队5位警官带领一位农业专家乘“水警007”小艇,出澜沧江进湄公河前往金三角。当小艇在一个名叫“老余哥”的河段减速过浅滩时,突遭贩毒集团设伏袭击。4名歹徒乘坐高速快艇,迎面驶来,3人用AK-47冲锋枪近距离对我小艇疯狂扫射。因我方是在境外执行公务,不能佩枪,以致无法还击,有3位民警各身中两弹。
“那次负伤的民警里有还在禁毒支队的吗?“记者问州禁毒支队政委王爱宏。他指了指身边一位身材精干的民警说,“秦君兄就是那次被AK-47打中的,差点牺牲在湄公河上”。
秦君兄就是那天驾驶“水警007”艇的船长,当小艇上的警灯被打碎时,他立即反应过来:“有人袭击!”这时才听到枪响。艇上的6个人立即卧倒,凭枪声可以判断来自缅甸一侧。但小艇几无可掩蔽之处,秦君兄试着侧立起一块跳板,以阻挡子弹,但一颗子弹已经打中他。弹头从他的肝脏和肾脏之间翻滚着穿过,再从他腰部飞出去时又撕出碗大一个伤口。
所幸的是,歹徒并不知道他们没有佩带武器,不敢靠拢,狂射一通后开足马力逃走了。后来,警方现场勘察时在仅6米多长的“水警007”船体上找到了26个弹孔。
贩毒集团这么猖狂,秦君兄伤好后还敢驾船去湄公河吗?
“那必须去。2011年‘10·5’大案,13名中国船员在泰国水域被糯康集团杀害,因为作案手段非常凶残,有的中国船员眼睛被剜去,有的舌头被割掉,湄公河上很多中国运输船都不敢走了,船员到晚上都吓得不敢睡觉。按照公安部安排,是我们州公安局派出武装护航队,自己开船下去,把165名中国船员接回来的。要组织护航船队也不容易,版纳很多船长也吓得不敢开船。湄公河还完全是条原始航道,浅滩暗礁特别多,完全靠船长的经验驾驶,我毕竟在湄公河上跑了十多年,我不去谁去?当我们武装护航船队到那里,几十个中国船员看到五星红旗、中国警察都哭了。”
湄公河上的生死搏斗,原来如此惊心动魄!
缉毒警,你为什么最危险?
当时和秦君兄在同一条艇上的,还有州禁毒支队情报调研大队副大队长柯占军。所幸的是,子弹穿过船体后打中了他的挎包,又穿过挎包击中了他裤兜里的手机,手机粉碎,人安然无恙,堪称幸运。
但幸运之神难以每次都眷顾出生入死的英雄。2012年2月23日,刚完成境外侦察任务的柯占军回到景洪,获悉支队要在城区对一个境外潜入的特大武装贩毒集团进行抓捕,就主动请缨参战。当晚6时,柯占军所在的抓捕组在市内一小区6楼与毒贩突然遭遇,他果断地扑上去控制歹徒,正与歹徒搏斗的时候,另一名躲在暗处的歹徒从他身后开枪,第一枪打中了他的胸部。被击倒的柯占军虽然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但他仍扑过去紧紧抱住歹徒的腿不放,被他抱住的歹徒又对他的太阳穴开了第二枪。这位年仅30岁的缉毒警,壮烈牺牲。
第二天,该案告破,14名毒贩一人被当场击毙,13人落网,缴获毒品48千克、军用枪一支、子弹28发。
“为什么缉毒警这么危险?”记者不能不问。
李正涛说:“这是毒品案件的三大特点决定的,一是证据的收集和固定有时效性,‘人赃俱获’是警方最有效的破案方式;二是贩毒集团的歹徒知道按照中国的刑法,只要贩毒50克以上就可以判处15年以上的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死缓,直到死刑,贩毒就是做‘杀头生意’,所以他们是亡命之徒,采用武装贩毒、暴力拒捕的方式;三是缉毒警的任务是侦查、抓捕一体化的,早晨出发时是化装侦查、交替跟踪,下午情况突变,毒贩要交货了,必须当场抓捕,缉毒警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可能穿着防弹衣出击。”
西双版纳一年四季气温都这么高,即使是每年一两月份,当地人都穿短袖,即使憋得住热,穿着防弹衣也没法去便衣侦查。“别说防弹衣,有时候我们连枪也不敢带在身上,因为是化装侦查,不能被歹徒发现。”朱远山说。
有一次,他们化装抓捕2名毒贩时,因担心暴露身份,手枪只能离身藏在车后挡板下。结果抓捕时,朱远山的右胸被毒贩刺了一刀,深及肺部,当即吐血。
“我们不愿穿防弹衣还有一个原因,”秦君兄说,“我们是去抓毒贩的,一件防弹衣有十五六斤重,穿着这么重的防弹衣还追得上毒贩吗?”2008年前,版纳警方配备的防弹衣数量十分有限,国产的防弹衣6000多元一件,但太重不实用;进口的防弹衣一件要一万多元,局里又买不起。“现在这种情况有了改善,财政的投入大了,配备的防弹衣多了”。李正涛说。
而贩毒团伙的武器装备却越来越“军用化”,朱远山就遇上过毒贩扔手榴弹的,幸亏歹徒惊慌中忘了拉弦。州禁毒支队侦查大队长裘鹰江在抓捕毒贩时,拉开毒贩车门的瞬间猛然发现毒贩竟然手持美军M16突击步枪,他毫不犹疑地扑上前从毒贩手中夺下M16,又一个擒拿格斗的抱摔将比他高5公分的毒贩摔到地上。抓获歹徒后,发现M16已上膛,弹匣里压满了子弹,也许裘鹰江慢一秒钟,就会出现重大伤亡。
“柯占军牺牲后,会不会影响我们禁毒支队的士气?”记者问李正涛支队长。
“裘鹰江就是柯占军牺牲后,坚决要求调进我们禁毒支队的。按当地的习俗,别人可能会有所忌讳,但他坚决要求就使用柯占军原来的办公室、原来的办公桌和原来的电脑,正气一定要压倒邪气。”这真的是英雄气概!
“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人,叫英雄”
在版纳采访的最后一天,记者见到了李敬忠的妻子小刀。
“去年10月28日,是儿子3岁生日,我和敬忠说好要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可那天他手上有案子放不下,回来晚了,全家福都没拍成。我们就约好,到周末再去拍,没想到,结果都没有等到周末。”小刀黯然道。
“他工作这么忙,你平时抱怨过吗?”
“我开始也抱怨过的,结婚后总想过和大家一样的正常的生活啊。虽然平时家里的事他都听我的,但只要队里电话一来,家里无论什么事,他放下就走。开始我也很不高兴,有时要埋怨几句。但有一次,因为我的事,耽误了他去队里集合的时间,没赶上执行任务。那天他回来以后,就特别失落,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一个人生闷气。我就很自责,从此他再忙我也不埋怨了。”小刀坦诚地说。
李敬忠很小就失去了生父,少年时家境艰难。也许正是生活的艰难和秉性的要强,李敬忠十一二岁就下决心要当名警察。
“你过去知道缉毒警的危险吗?”记者问。
“我开始确实不知道有那么大的危险,敬忠总是对我说,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我们结婚前,他的领导还为他把关,专门来找我谈过,我说缉毒警这个职业很神圣的,我支持他。因为毒品害了很多人,你们缉毒可以挽救很多家庭和孩子。”
“他家境普通,工作又危险,你选择他,最看重他的是什么呢?”记者问。
“他最打动我的是他的责任感,”小刀说,“他除了工作,从来不出去喝酒唱歌,一有时间就在家里,或者陪伴我们双方的父母,他对老人特别孝顺。说实话,我们结婚的时候都没有钱,只能攒一个月钱,买一件家用电器。他又忙,连买结婚对戒的时间都没有,戒指还是我一个人去买的,买了他也没有戴过几回。这两年我们单位的人都时兴去泰国旅游,我就和敬忠说,咱们也去泰国玩吧。他说,以后有空再去吧。”
这样的敬忠,小刀会觉得丈夫亏欠她吗?“不亏欠。他很爱我。和敬忠生活在一起,我觉得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道理。”小刀由衷地说。
李敬忠3岁的儿子,至今仍不知道他父亲已经牺牲了。追悼会后,孩子问父亲的同事:“你们都回来了,我爸爸怎么不回来?”
“我现在对孩子说,你爸爸到很远的地方去抓坏人了。”小刀说。“儿子很爱他爸爸,有时会用玩具电话给他爸爸打电话:‘爸爸,你快回来吧。’我担心的是,下半年他要上幼儿园了,要是小朋友和他说起他爸爸牺牲了,我怎么办?”小刀很纠结。
华灯齐放的时刻,记者重又走在充满傣乡风情的景洪街头,城市安详、繁华而美好,脑海里却跳出一句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禁毒支队王爱宏政委告诉记者说:35年来,他们抓获犯罪嫌疑人1.2万余名,缴获毒品50余吨、枪支65支、子弹2000余发。
也许,不久后一个月圆的晚上,小刀会把儿子抱在怀里,柔声对他说:
“宝贝,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好最好的好人,叫英雄……”(因禁毒工作需要,部分警官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