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7月1日,建党18周年的纪念日。随着作曲家何士德指挥棒一挥,高昂的歌声震荡云岭: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这一天,这首歌正式被军部定名为《新四军军歌》。正当大家欢呼之际,日寇飞机突然窜到云岭一带,狂轰滥炸。20岁的冯玲为抢救伤员牺牲。
4个月后,为处理妹妹的遗物,姐姐冯云来到新四军军部,也成为一名新四军战士,坚定地继续着妹妹未竟的革命事业。来自海盐的这对姊妹花,在连天的抗日烽火中,喋血绽放。
庆幸的是姐姐冯云还健在,尽管她已经是百岁老人了。老人现居住在安徽省黄山市屯溪老街,老街店铺林立,游人如织,十分热闹。家里新买的空调,新装的电视,有保姆照顾,子孙孝顺。老人最喜欢坐在躺椅上看报纸,拿着放大镜,一页一页地翻着《云岭》《大江南北》和《报刊文摘》,这是她最喜欢的报纸杂志,她喜欢看革命故事,喜欢看战争片。有些人有些事她似曾相识。
老人喜欢唱歌,很多老歌她都能唱上几段,时不时哼上几句。而《新四军军歌》是老人哼得最多、记得最清的歌。每每唱起,她总不由自主激动起来,白发跳动着,整个人立刻英姿飒爽起来,唯目光中还带着些许忧伤。
我们有幸在2017年的七一前夕,亲耳聆听到这位新四军老战士的对往事的述说。
一
70多年前的7月1日,是我妹妹冯玲牺牲的日子。
那天,天气特别好。天刚亮,她就起床了。医务所前梧桐树,山雀子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山间升起淡淡的炊烟。她上楼给田妮打了针服了药。这两天,她被首长命令休息。前几天为抢救病危的教导队战士田妮,她忙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又献了100毫升的血,终于自己也倒下了。
冯玲坐在河边做着棉球,一群孩子老远就喊:“冯阿姨!”一个孩子把刚摘的石榴花,塞进妹妹的手里。火红的花瓣映着她苍白的脸,花瓣上还滚着露珠,散发着阵阵清香,她让孩子们把花送给卧病的田妮。孩子围着她,“冯阿姨,教我们唱歌吧!”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着,一群洗衣妇高声说笑,孩子们的笑脸天真无邪。她轻轻唱了起来:高高的云岭,屹立在皖南;铁的新四军,英名鲜血染……
忽然,传来一阵“嗡嗡”声。“好大的老鹰!”孩子惊叫出声。妹妹警觉地抬头,不好,是敌机。“敌机!”妹妹向河边高喊:“乡亲们,快隐蔽!”随即抱起孩子,跳进路边的旱沟里,又抱过柴草,把他们掩盖起来。
敌机已经冲到头顶,机身上的膏药旗已经清晰可见。“冯玲,你也快隐蔽!”有人在喊妹妹。突然,一架敌机俯冲下来,前面的房子倒塌了,妹妹一个踉跄,靠在梧桐树上。一个战友抓住妹妹,妹妹一翻身,把她按倒在地,说了声:“田妮还在楼上……”就冲了过去。敌机再次冲了下来。
战友们在一片瓦砾之中找到妹妹的时候,只见她左手向前,右手护着田妮,拳头里还捏着那枝火红的石榴花……
二
我收到消息已经是一个多月后。当时我在上海。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很闷,似乎随时都会来场暴雨。我收到一封从皖南寄来的信,信是我和妹妹在上海福新烟厂的工友朱潮写的。信很简单:“你的妹妹冯玲已于今年7月1日光荣牺牲,她是在日寇飞机轰炸我医务所时奋力抢救伤员而被炸死的,刚刚开了追悼会,军部号召大家都要向她这位英雄学习……”噩耗像千斤巨石砸在我的身上心上。
我不停责怪自己,如果当初我拦着她,不让她去皖南就好了。我的眼前老是一幕一幕地浮现着妹妹的影子。妹妹比我活泼得多,她长得小巧玲珑,聪明,外向,活跃,能歌善舞,爱交朋友,她甚至是时尚的。她喜欢穿短衫短裙,喜欢跳绳,喜欢穿着漂亮的旗袍拍照,她有一本旧笔记本,里面夹着她的照片。我曾经或许是有点羡慕她的。我和她完全不同,我内向,死板,不爱说话,没她聪明,没她灵活,我甚至没多少朋友。她就像绽放的花朵,带着勃勃的生机。
1919年4月8日,妹妹降生在浙江省海盐县澉浦镇。那年我4岁,只有模糊的记忆。我叫冯云宝,她叫冯玲宝,父亲在上海的一家洋布店帮忙。澉浦是一个面朝大海的小镇,母亲带着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几年时光。等到我稍大点,便随父母来到了上海读书,妹妹6岁时,从家乡来到我们身边。此后十年,我和妹妹朝夕相处,直到1938年,她离开上海去皖南。
家境日渐窘迫,我和妹妹辍学到大东烟厂当童工。那一年妹妹只有14岁。我们的工作机械而枯燥,时不时还被当做工头“拿摩温”的出气筒。工友们对我们很好,特别是顾静华和范志英两位大姐。有一次,顾静华从内衣口袋小心地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油印小报,对我们说:“我们不是机器,我们要有其他生活。来,我们读报吧。”可是我们认识的字很少,两位姐姐劝我们,“妹妹,跟我们一块上夜校吧。”那一天,顾大姐和范志英跟我们说了很多,她们走的时候,路两边的灯已经亮起来。
每天,我们都沿着那排路灯去上海女青年夜校肇丰路分校学习。夜校是上海女青年会办的,实际上是受中共地下党和共青团组织领导的抗日救亡场所,老师大部分都是进步人士和地下党员,在她们的引领下,我和妹妹加入了共青团。此后的日子,我和妹妹一起参加工人罢工,一起参加纪念聂耳遇难一周年专场歌咏大会,一起发传单,一起躲避巡捕房、包打听和特务的追踪。我们共同经历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我们有时会躺在床上,谈着,有机会也要去前线,去打鬼子,这个念头一直放在我们的心中。
我们互相掩护,瞒着父母。他们是老实巴交的人,从来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他们想都不敢想两个女儿想做的事情。我和妹妹作为上海工人救国会的成员,几乎参加了那个时期上海所有的抗日活动和聚会。但父亲直到1937年去世,都不知道这一切。
三
我没告诉妈妈妹妹牺牲的消息,也不敢说,当时寡母带着幼弟生活在海盐老家,父亲已经离世,我怕她撑不下去。
我眼泪却忍不住,一宿一宿地哭,心中存着最后的希望。妹妹不是叫冯玲宝吗?他们一定把别人和妹妹搞混了。我决定到皖南确认。我征得组织同意,踏上了去皖南的路。一年前,妹妹就是沿着这条路出发的。我没有来得及去送她。
八一三事变之前,我被介绍到沪西夜校曹家渡分校当老师,一周回家一次,妹妹依然留在肇丰路夜校活动。八一三事变爆发,鬼子大批进驻虹口区,妹妹随着父母和弟弟逃难,把家人安顿在大世界附近的旅馆,就赶来沪西告诉我。当我们匆匆赶到时,一颗炸弹落在旅馆附近,家人已经不在,有人说看见他们随着逃难队伍南行了,我们毫无头绪,只能回到夜校住下。
几天后,女青年会把妹妹介绍到法租界国际难民收容所。劳累与焦虑,加上营养不良,妹妹染上了伤寒。我无暇照顾她,她住了几天院,稍有好转,便决定回老家养病,顺便打听家人下落。我去送她,匆匆作别,我们都没有太多的时间。那时,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会是永别……我们甚至连张合影都没有。
很快,我收到妹妹的信,却是父亲去世的噩耗。家人虽已平安回到老家,只是海盐沦陷,鬼子猖獗,父亲担惊受怕,还要照顾家人,维持生活,终于不堪重负,病逝了。妹妹说,再也无法忍受国恨家仇,病好就回上海,跟鬼子斗争到底。还没等我的信发出,又接到她从上海煤业救护队发来的信,说时间太紧,来不及跟我告别了,她已随煤业救护队送难民到皖南,叫我别惦念她。
不久,我收到她的信,信里夹着一张戎装的照片,笑得很开心。她参加了新四军,在军部教导队中村医务所工作。“阿姐,跟上海比起来,这里又是一个世界。不分首长和战士,大家都互相尊重。这个大家庭很开心呢。”参加新四军之后,妹妹改名冯玲。
经过两个月的跋涉,我终于到达新四军军部。一个严肃的新四军干部泼灭了我所有的希望:妹妹已经不在。我收拾着妹妹的遗物,听着她昔日的同志说着这样那样的安慰的话。
突然一阵嚎啕大哭传来,一个女战士紧紧地拉着我,一遍遍说着:好姐姐好姐姐。她的一条腿已经没了,我的泪终于下来,她是和妹妹一起抢救伤员的。听着她的哭声,我忍不住想起妹妹,我耐心地安慰她,尽管我已经泪流满面。
中村河畔的扶风阁,小山坡上,一座新坟,墓碑很高大,这就是妹妹最后的归宿。
四
我决定留下来。不久之后,我也成了一名新四军战士。后来,我也丢掉了名字中的“宝”字,成了冯云。
我在新四军总部三支队政治部搞民运工作,和另外的五名女同志组成五团的一个民运小组,主要在繁昌活动。
1941年1月,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此时,我正在繁昌。接到通知,我们随五团被编在第三纵队,3日傍晚从繁昌冒雨出发。6日,走到丕岭时,遭到袭击。前方不断有伤员被抬下来,我们民运小组忙碌起来。12日夜间,我们在丕岭上突围行军。天快亮了的时候,忽然发现,只剩下我和顾励、许可三个人,再也找不到其他人。我们正在山间徘徊,听到山脚下有人招呼:“快下来吧,我们是自己人。”我们喜出望外,终于找到大部队了。随即我们被安置在火堆边烤火,遇到军部敌工部林植夫部长,才知道自己被俘了。这是国民党108师驻地。
就这样,我开始了四年多的集中营生活。被俘的战友,都更换名字,编造假履历,装着互不相识。我为自己取名“古新”,统计的人误写成“顾”,我成了“顾新”。当时,我们30多名女战士被分为一组,关在上饶集中营。集中营里的战斗从未停止。他们不让我们吃饱饭,逼迫我们做繁重的苦役,还强迫我们穿上他们的军服,天天接受升旗训话。但不时仍有消息传来,某某成功脱逃。我们女生队悄悄成立了党支部,和敌人展开斗争。他们让我们拍照以便调查,我们就集体摇头或者低头;他们要我们做政治测验,我们就集体交白卷;他们罚我们跑步,我们没有一个求饶……
1942年春天,日本侵略军为打通浙赣线而大举入侵,国民党带着我们向福建山区撤退,他们的穷凶极恶展露无遗。我的老乡、集中营难友施奇被活埋,一路上不断有战友被害。6月26日,到达目的地,女生队只剩下21人了。特务们更加严厉,训育员天天找人谈话。那天把我找了去,要我承认“参加新四军是走错了路”,“看清形势,自新悔过”。我说:“你们不也说自己抗日么?我参加新四军抗日救国,有什么过可悔?”说得他哑口无言。不久,我又被分队长女特务员叫到办公室训话:“为什么不拿悔过表?”“我没过可悔。”我毫不示弱,她破口大骂,我与她对骂。她顺手拿起一根粗棒,劈头向我打来,我一手挡住她的木棒,另一只手飞快地抓起脚边的一只小板凳,朝着她狠狠砸过去。特务们闻声跑来,把我抓住,我无法站立,因为腿已被打折。
当天晚上,我被关了禁闭。“禁闭室”是用谷仓改的,又小又黑,没有窗户,没有光,空气也很稀薄,人在里边不能站不能卧,只能屈膝坐在黑暗中。难友们经常借送饭来鼓励我、安慰我。两天禁闭,非但没有征服我,反而更增强了我的勇气。
直到1945年7月,早前离队的难友纪培陵托人带信说,她就要离开任教的赤石小学,让我设法去接她的位子。我找到训育员王宽,抓住他曾说过“谁找到工作,我们就放谁出去”的话,将了他一军。他想赖账,我一直闹到上校教官那里,终于如愿以偿。
不久,抗战胜利,国共两党签订了“双十协定”,东南分团宣布无条件解散,我便离开赤石小学,开始了北上寻找组织和工作的艰难旅程。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找组织何其困难。没有办法,我只有回到上海。直到此时,母亲才知道妹妹牺牲的消息。几经周折,我终于在杭州找到工作,没想到遇到了集中营难友汪奇,也就是我后来的爱人。1947年,我们迎来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后来,我随爱人到山西太原工作。
1984年,我和爱人相继离休回到了他的家乡皖南,毕竟这里有我们的青春,也可以离妹妹近些。
1991年,皖南事变50周年的时候,冯云和战友、爱人汪奇,应邀去了一趟新四军军部旧址,给妹妹冯玲扫墓。2004年,爱人去世以后,她身边能聊聊那段岁月的人越来越少。有时她会坐在摇椅上,摩挲着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这本弥足珍贵的《狱中歌本》里有60多首歌,每一首都是姐妹们冒着危险收集、抄录下来的,是集中营的姐妹与敌斗争的见证,是她们在漫长的斗争中的精神食粮。那是冯云到达赤石小学时,从难友纪培陵留给她的旗袍中发现的。之后,这本《狱中歌本》伴随着她度过了70余载光阴。
2007年,92岁高龄的冯云又一次去了云岭,给妹妹扫墓。站在妹妹的墓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看妹妹,但是她想妹妹一定知道她来过。
在这片山岭中,有妹妹的热血和她的青春,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妹妹牺牲那天在崇山峻岭中回荡的那首歌:
八省健儿汇成一道抗日的铁流,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