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袁平是我在国民党法西斯监狱上饶集中营里的一个难友,一个永远难忘的烈士。
1941年1月25日,我在浙江金华被国民党军统特务非法逮捕,当时我在党领导的国际新闻社金华办事处工作。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当局掀起了第二次反共高潮,在各地大肆逮捕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25日当晚,在金华共逮捕了进步文化工作者7人。
我被捕后,最初被囚入江西上饶郊区的茅家岭秘密监狱。这是一座人间地狱,特务以各种酷刑折磨被囚者,难友们每天过着非人的生活。一天傍晚,从囚室的一角传来一阵歌声:
太阳出来又落山哪,
监狱永远是黑暗……
歌声是那么沉重,深深刺痛了被囚者的心。边上的难友告诉我,那人唱的是高尔基的《囚徒歌》。他名叫钟袁平,是新四军的一名干部,被关进监狱已好几个月了。我朝着难友所指的方向望去,那个歌唱者面容憔悴,头发很长,但两眼炯炯有神,这是我第一次认识钟袁平。
随着第二次反共高潮的日益扩大,被抓进茅家岭监狱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两个大牢房里人挤得满满的,这使“囚徒”们的生活更困苦了,送进来的牢饭不够吃,草堆上的人睡不下了,只能坐着等天明,真是苦不堪言。一天晚上,有几个人提出建议:“让钟袁平给大伙唱个歌吧!”钟袁平应声站了出来,走到囚室的一角,手握在胸前,微微昂着头,以高昂的男中音唱了起来: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鼬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雨淋淋
花乱落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我形儿是鬼似的狰狞
心儿是铁似的坚贞
我只要一息尚存
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争……
他唱的是《夜半歌声》,歌声雄浑苍凉,那“誓和那封建魔王抗争”的呼号,听了让人热血沸腾,囚室里一片死寂。
在狱中相处时间长了,我渐渐知道了更多有关钟袁平的情况:是党派他到离军部不远的屯溪做秘密工作。屯溪是国民党在皖南的政治中心。钟袁平来到屯溪后,打入了国民党的政工队,担任宣传组组长,由于他多才多艺,能写又能唱,不久,又升任为副队长。他悄悄地在一些进步青年中开展工作,传播进步书刊,宣传党的抗日主张。他的活动被特务察觉,一天夜里,几个特务闯进他的住处,逮捕钟袁平,关进了屯溪监狱。
1941年1月7日,皖南事变发生,一批新四军官兵不幸被俘。国民党当局在临溪国民党皖南特训处,建起了临时性的集中营,关押这批新四军被俘官兵。钟袁平也被押解到这里。
新四军被俘干部赖少其、陈念棣等数十人,被关进一间大牢房里。钟袁平也恰好关在这里,他们意外地相遇了,不禁悲喜交集。不几日,赖少其就写了一篇题为《月夜》的歌词,由钟袁平配曲。这首歌曲调委婉而深沉,优美的抒情中含着坚毅,唱出了一个革命战士身处逆境时悲壮赴难的心迹,这首革命的抒情歌很快在同志们中间唱开了:
星儿明灭,月儿穿过如絮的云团,
我的心,像湖畔的芦苇随风飘荡。
你疲倦了吗?不!
我曾奔走万里的征途。
你痛苦了吗?啊!这是爱国忧家的忠诚!
你是来自西北,
我是来自东南,
你是来自黑龙江上,
我是来自南国的海滨。
为了赶走日本强盗,
泣别了爹娘,别离了家乡。
我的心,像怒吼的钱塘江潮。
我何其年轻,像钢铁一样坚强!
月儿慢慢幽暗,
我伴随着孤灯,默默无言。
很快这首歌就传到了上饶集中营。
二
1941年5月间,上饶集中营正式在上饶郊区的周田村设立,茅家岭监狱的“囚徒”被押送到这里,我与钟袁平、陈念棣、赖少其等数十人先后被编入集中营的特别训练班。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整天坐牢,而是做各种苦役,另外还要出操、上课。谁也不屑于听那些特务教官们的“反共八股”,另外还要在列队时集体唱歌。钟袁平就利用这个机会,站出来指挥,教大伙唱革命歌曲。他教我们唱解放区的抗日歌曲《红缨枪》,唱声讨国民党投降派的《打倒汪精卫》,一片嘹亮激昂的歌声,使同志们的斗志更加昂扬。
特训班里自从来了几十个新四军被俘干部以后,这批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使原来比较沉闷的气氛为之一变,他们带来了新四军朝气蓬勃的作风,也带来了许多雄壮激昂、鼓舞人心的新歌。每当早晚队伍集合,或者是劳役休息的时候,钟袁平便出来指挥大伙唱歌。最受同志们欢迎的是一首名叫《黎明曲》的歌,这首歌的歌词最合大家的心意,钟袁平
挥起来也特别有劲儿:
铁蹄,踏不碎仇恨的心!
海水,洗不清祖国的悲愤,
按住遍体鳞伤,挺起铁的胸,
我们走向大地的黎明。
别为惨红的血迹而震惊,
别为遍野的积尸而伤情,
这是中华民族战斗的史诗,
永远映照着光辉的生命。
为生存不怕百年的苦战,
要解放只有消灭尽敌人。
我们既为反抗压迫而来到人间,
还怕什么流血牺牲!
黑暗氛围终会消散,
严冬过去就是阳春……
这首《黎明曲》几乎成了上饶集中营斗争中的主题歌,平时集合的时候唱,在斗争尖锐的时候唱,在特务残酷鞭打难友的时候唱。在集合唱这首歌的时候,钟袁平挥舞着两只细瘦的手臂,边指挥边和大伙一起合唱。当唱到“我们既为反抗压迫而来到人间,还怕什么流血牺牲”时,他紧握住两个拳头,高高举起,歌声也跟着他的拳头达到了最高潮。
特训班特务队长王寿山,是个凶诈有余、胸无点墨的人,与音乐更是不沾边,他听到他所管辖的这支“囚徒”队伍歌声不断,唱得响亮整齐,精神饱满,不觉心中暗喜,这不是他“管教有方”的有力证据吗?他美滋滋地对大伙说:“你们好好唱吧,我脸上也有光。”
一天,钟袁平正在指挥大家唱《黄河大合唱》,集中营总干事二号人物杜筱亭走了过来,站在一旁竖起耳朵听,当他听到队伍里齐声高唱“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时他火冒三丈,随即把王寿山叫来,气呼呼地吼道:“这种奇声怪调的歌不许唱!”
几天后传来命令:今后只准唱《国民党党歌》和《三民主义青年进行曲》等几首“官歌”。从此每当早晚集合,出操点名,就只唱“官歌”。钟袁平拒绝出来指挥,王寿山就亲自上阵,他说:“我喊一二三,你们就唱。”当他大声喊了一二三之后,可是跟上来的歌声却是稀稀拉拉,有气无力。更有人在唱歌的时候偷偷修改了歌词。《国民党党歌》的开头是“三民主义,吾党所宗”,有人却把它改成了“杀民主义,孤党送终”。《三民主义青年进行曲》开头的一句是“我们是三民主义的青年”,有人却唱成了“我们是共产主义的青年”,使特务队长王寿山恼怒不已。
时间过得很快,被囚入上饶集中营已一年了,想起皖南内战战场上不幸流血牺牲的战友,一股悲愤之情在同志们的心中涌动。有人提出,我们不能被特务掐住喉咙停止歌唱,要冲破特务的规定,继续唱出我们心头的悲愤。钟袁平和几个同志商量,决定把《五月的鲜花》填词改编为《一月的雪花》。一天趁苦役休息时,钟袁平指挥大家唱了起来:
一月的雪花撒遍了皖南,
雪花掩盖着战士的鲜血,
为了向敌寇心脏进攻,
我们曾顽强地战斗不息。
沉重的锁链已拖了经年,
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为了民族的生存和自由,
我们在受尽那无情的皮鞭!
不久,这首歌迅速传遍集中营各队。
一个叛徒悄悄溜进特训班的班本部,向特务队长王寿山告密:“他们又唱新四军的歌啦,带头的就是那个钟袁平。”王寿山听了大怒。自从全队高唱《黄河大合唱》,他被杜筱亭训斥了一顿之后,就对钟袁平严加防范,派人秘密监视,今天来人的告密,证明钟袁平确实是个“顽固分子”,非严惩不可。
第二天,王寿山派出几个特务,把钟袁平揪到队部,一顿毒打之后,押入茅家岭禁闭室。
三
上饶集中营设立之后,茅家岭监狱就成了集中营的“禁闭室”,专门囚禁特务所谓的“顽固分子”,这里的生活比集中营更为残酷,稍不顺眼,就遭特务毒打,甚至推上“老虎凳”之类的刑具,因此斗争更为激烈。钟袁平来到这里之后,就像走进了一个新的战斗集体,这里有些同志他本来就熟识,他很快与同志们打成一片,共同与特务斗争。
到了第二年5月初,浙赣路上炮声隆隆,日本侵略者向上饶方向发起新的攻势。集中营里的特务有些慌乱了。有几个同志提出,这正是天赐良机!我们不妨趁这个时机,举行集体暴动,冲出茅家岭地狱。这个建议得到全体同志的赞同,他们成立了暴动领导小组,钟袁平是成员之一。他们积极而秘密地进行筹划,只等时机来临。
1942年5月25日傍晚,茅家岭监狱里的26个被囚者,趁着卫兵防范疏忽,发起夺枪暴动。他们冲出囚室,夺取武器,然后奔出茅家岭。他们犹如一群苍鹰,展翅飞向自由的蓝天。
不幸的是,负责断后的钟袁平,被追击的宪兵步枪击中大腿,倒在水田里,被特务抓了回去。5月28日夜间,一个月黑杀人夜,钟袁平在受尽酷刑折磨之后,被残忍活埋在茅家岭山麓。
钟袁平,原名钟斌权,笔名明远,浙江桐乡县濮院镇人,1934年秋入省民众教育学校,1936年因组织领导学潮被开除学籍。后在进步教师的帮助下,他到绍兴民教馆工作,积极从事民众教育,宣传爱国主义。1937年,他经地下党的安排赴革命圣地延安,成为陕北公学第一期学员。1938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年底从陕北到达皖南新四军军部,任皖南泾县新四军后方留守处政治处副指导员。1940年10月,他遭到国民党特务逮捕,1941年5月被囚入江西上饶集中营。他被害时年仅23岁。
钟袁平烈士壮烈殉难已70多年了,他那“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争”的《夜半歌声》,至今仍回响在我这个九旬老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