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期●扬我中华魂●

八百壮士战天山

——记修筑新疆独库公路的淮安兵

作者:于兆文 余滔

这是一条用手指一寸一寸抠出来的路;这是一条用双脚一步一步踩踏出来的路。这是一条用青春和汗水浇铸的山路;这是一条用热血和生命铺就的天路。

十年风雨,十年艰辛,八百淮安兵无私埋名,浴血奋战在天山深处,他们与众多战友一起,把人生最为壮美的青春,献给了天山,献给了天山独库公路。


  2017年7月,新疆天山。走过无数的路,可这条隐秘于天山深处的独库公路,其险峻壮丽令其他公路黯然失色!在这里,可以一天经历四季,可以饱览自然变幻。

在乔尔玛烈士陵园,我们见到了穿着一身军装的守陵人陈俊贵。这是个东北汉子,瘦高的个子,满脸黝黑。他告诉我们,1974年到1983年,解放军工程兵部队一万三千余名官兵用了十年时间,修建了这条公路。独库公路不仅是最美最险的公路,还是一条英雄之路。在长达九年的公路建设中,有168名解放军官兵因雪崩、塌方、泥石流等原因而长眠于乔尔玛烈士陵园。

在交谈中得知,眼前的这位老兵陈俊贵,是全国道德模范、感动中国人物,在他的身上,有一段感天动地的故事:

“1980年4月6日,修筑天山公路的基建工程兵某部1500多名官兵被暴风雪围困在零下30多度的天山深处,唯一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线也被肆虐的大风刮断。入伍只有38天的我,奉命随同班长郑林书、副班长罗强和战友陈卫星,到北线42公里的玉希莫勒盖冰达坂,通知机械连调推土机下山推雪。

“由于任务紧急、时间仓促,我们四人只带了一支防备野狼侵袭的手枪和20多个馒头就匆忙出发了。一路上寒风呼啸,在海拔3000多米高寒缺氧的雪山上,我们手牵着手,连走带爬,艰难前行。

“40公里的路刚走了一半,我们已是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深夜的天山,气温骤降,刺骨的寒风劲吹不停,我们四人一刻也不敢停歇。天亮时,我们置身茫茫雪原,迷失了方向,更令人恐惧的是,我们带的20多个馒头还剩下最后一个。

“经过一天一夜的行走,我们身上每一根筋骨都像断了一样疼痛难忍,我更是被饿得头昏眼花,不止一次地看着班长口袋里的馒头。就这样,我们再次看到了夕阳,此时已经在雪地里走了两天两夜,终因体力透支到了极限,我们跌坐在雪地里再也起不来了。大家望着唯一的一个馒头,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吃。情急之下,班长郑林书做出了一个庄严的决定:‘我和罗强是共产党员,陈卫星是一名老兵,只有陈俊贵是个新兵,年龄又小,馒头让他吃。’

“当时我说啥也不肯吃。谁都知道,在人到达生存极限的关口,谁吃了这个救命的馒头,也许谁就有活的希望。班长郑林书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命令我吃掉这个馒头,望着在寒风中被饿得面无血色的战友,我手里的馒头顿时重如千斤,怎么也送不到嘴边。为了完成任务,后来我还是含着眼泪吃下了这个馒头。班长郑林书一直负责开路,所以他的身体透支最严重,他终因体力不支倒下了。

“临终前,班长郑林书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我说:‘我只有一个心愿,我死后,要是你有机会就替我去湖北看望一下我的父母。’我和战友含泪用冰雪掩埋班长后,又继续前进。那天凌晨四点多钟,一直在风雪里滚爬的罗强,又冻又饿,体力耗尽,最后也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只有我和战友陈卫星被哈萨克牧民所救……”

大滴的眼泪从陈俊贵的眼角流了下来,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抹着脸。

“1984年底,因严重冻伤,在医院治疗四年后,二等甲级残疾的我退伍回到辽宁老家,政府为我安排了工作。本可过上安逸的生活,可每当想起班长看着我吃下最后一个馒头的情景,和临终前对我的嘱托,就会愧疚难当,寝食难安。

“1986年,我决定辞去工作,带着妻子和刚刚出世的儿子回到了天山脚下,为班长郑林书守墓至今。班长去世25年后的2005年12月,在部队和地方众多热心人的帮助下,我终于在湖北找到了班长的家乡亲人,并替班长在其父母坟前祭扫。

“1984年,自治区人民政府和新疆军区为烈士们修建了乔尔玛烈士纪念碑。我为班长守墓的事后来被新疆《伊犁晚报》报道,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高度重视。2007年5月,在多方的努力下,在纪念碑的基础上,为168位建设天山公路而牺牲的烈士们修建了乔尔玛烈士陵园。如今,我在乔尔玛除了看护陵园外,还充当义务讲解员,把一个个烈士事迹向前来瞻仰的人们讲解。我要让天下人都永远铭记天山深处的筑路英雄们。”

屈指算来,陈俊贵为战友守墓前后已经30多年了。这是怎样的一种大爱啊!

“你们是哪儿人?”陈俊贵突然发问。“江苏淮安人。”“陵园里有四位江苏籍烈士,应该都是你们淮安的兵,我带你们去看看。”听说二位来自江苏淮安,陈俊贵顿时来了兴致。

周文飞:十二支队后勤部汽教连教员,江苏淮安县人,1970年1月入伍,1971年7月入党。1976年12月13日,执行任务时牺牲,时年23岁。

王克友:十二支队三团三营七连副班长,江苏淮安县人,1970年1月入伍,1972年1月入党。1975年6月20日,在施工现场牺牲,时年23岁。

艾少平:十二支队政治部宣传队队员,江苏淮安县人, 1970年1月入伍,1973年5月入党。1980年9月,在执行任务中牺牲,时年28岁。

张金龙:七师二十团92分队战士,江苏涟水县人,1978年1月入伍,1977年4月入团。1979年5月17日,在修筑独库公路中,为抢救国家财产,被水淹牺牲,时年19岁。

淮安县,就是现在的淮安区,涟水县和淮安区同属于现在的淮安市。天下最险最美的公路,竟然有我们淮安籍战士参与修筑。在陵园看到淮安籍牺牲烈士的名字,我们感到特别的亲切和凝重。

回到淮安,一场寻访“天山烈士老兵”的活动就此拉开序幕。

“1974年,我们淮安人上天山修路,不是几个人,而是八百多人!”在原县委办副主任叶玉昶家,他的话令前去拜访的我们惊讶不已!

“1969年底,我们淮安县淮城镇及渠南片的几个乡镇的859名青年同一天应征入伍,同一天出发,同在一个团,同一天奔赴内蒙,同一天转战河北、湖北,同一天决战天山!”曾经做过乡镇党委书记、国企老总的陈志凤告诉我们。

随后,淮安史上第一次民间自发的军民慰问座谈会在“楚州一家人饭店”举行。数十位老兵代表聚在一起。这么多年,没有人这么认真地听过他们的诉说,老兵们憋在心里的话,今天终于得以倾诉。说到动情处,有人像孩子似的哽咽抽泣起来。试想一下,当初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现在都已是两鬓染霜的老人了,他们最美的青春韶华献给了天下最美的公路,天山岁月是他们珍藏一生的记忆。

当年,淮安兵同一天来到了基建工程兵某部168团,“168”成了淮安兵的家。想不到,多年以后,他们为之流汗流血的天山公路,最后牺牲了168名烈士。“168”,这是多么巧合又是多么蹊跷的数字啊!

十年风雨,十年艰辛,谁人知晓?没有人知道他们有多苦,有多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天山知道。那时候,暴风雪、雪崩、塌方、泥石流,随时降临,随时发生。作为修筑天山公路的主力军,168团八百淮安兵无私埋名,坚守在风雪边疆,默默奉献,鏖战在天山深处。

历任168团政治处副主任、主任、副政委、政委,后来做了师政治部副主任的赵凤笙,是最有发言权的部队首长。1969年底,是他将859名淮安兵从苏北带走,转战南北,一路相随,直到把天山公路修完。他见证了淮安兵成长为军中脊梁的全过程,见证了淮安兵在天山上战天斗地、奉献牺牲的全过程。

2018年底,当我们在湖北宜昌找到他的时候,将近90高龄的他,一提到淮安兵,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老首长字字铿锵,落地有声:“在一段时期,淮安兵支撑了168团。如果没有淮安兵,就没有战无不胜的168团。最能吃苦最能忍耐的是淮安兵,最讲奉献不怕牺牲的是淮安兵,最能动脑会做思想工作的也是淮安兵。

“八百淮安兵上了天山,后来每一批退伍的淮安兵,我都要亲自相送,那个依依不舍啊,我至今想起来就流泪。毕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啊。我记得1977年的时候,还有一半淮安兵奋战在天山上,1979年后,连营团、司政后的骨干基本上都是淮安兵,他们尽管一个个都成了军官,但通过他们的表率作用影响和带动着手下的一批批新兵战士,将天山精神传承下去。”

据曾经担任过四工区干部科干事、后来担任138团干部股股长、淮安泾口的陈志凤介绍:“淮安兵文化素质高,刚进疆时,168团四个营,一营书记徐文玉、二营书记张步友、三营书记徐成龙、四营书记胡永胜都是淮安的。后来,淮安兵从168团走上师级岗位的有4人,团级岗位有8人,营连岗位有47人,排级岗位,班长、副班长就不计其数了。

我们都知道抗美援朝时期的上甘岭条件艰苦,可又有谁知道和平时期的天山深处,有一支默默无闻的工程兵部队,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考验和磨炼。

新疆一般是十月下雪,三月化冻,五月份新鲜蔬菜才陆续上市。而部队每年三月底四月初,就要上山施工,直到十月份,新鲜蔬菜供应十分艰难。萝卜、白菜、土豆“老三样”拉上山成了冰疙瘩;干白菜、干豆角、干茄子、鸡蛋粉等压缩脱水的干菜和罐头吃得人人大倒胃口,还有就是榨菜、豆腐乳、盐水煮黄豆,许多淮安兵回乡后都不想见到这些东西,因为那时候几乎天天吃,吃够了。

主食90%面食,5%米饭,5%杂粮。因为天山上施工,海拔两三千米,气压不够,水烧不开,馒头蒸不熟,粘手,冷却下来像石头一样硬,大家称之为“旱獭馒”;能吃上面条,就算“病号饭”了,但是烧到85度面条就熟了,盛到碗里像浆糊一样;习惯了吃大米的淮安兵,吃这样的面食实在不习惯,但一天工作12小时,体力消耗大,不吃也不行。部队后来安排一个星期吃一次米饭,可煮出来的都是夹生饭。

长年住在海拔3000米雪线以上,风雪严寒加上强烈紫外线,长期在南方生活的淮安兵,刚上山的时候,一个个脸上红肿,一洗脸就脱皮,连续脱几个星期后才稍有好转。紫外线反复照射,一层层脱皮,一层层晒,每个淮安兵,最后都成了“黑人”。有人开起玩笑:“你看这该黑的不黑,该白的不白。头发要黑,它却白了,脸蛋要白,它却黑啦!”

高寒缺氧,冰菜冷饭,长期在这种恶劣的生活条件下,许多官兵因高原反应、营养不良而导致手指脚趾指甲凹陷,朝外翻起,患上了严重的高山病、雪盲症、关节炎、糜烂性胃炎等痼疾。长期缺乏新鲜蔬菜,缺乏维生素,在湖北宜昌时得的那种烂蛋病(烂阴囊病,俗称“绣球疯”),现在又成了“流行病”。后来部队就发补充维生素的药,每天一颗,每月一瓶。

战士们最怕夜晚,因为没有房子住,住的都是帐篷,这里昼夜温差很大,夜里降到零下二三十度,冰冷的帐篷里,只有那么一个小火炉,根本贮存不了暖气。为抵御寒冷,有时候战士们干脆头戴皮帽、脚穿大头鞋,和衣合铺而睡,凡是能盖的衣物全压在身上。

六七月份,气温开始上升,帐篷一打开,全是汗臭、脚臭等各种难闻的味道。冬天不洗澡可以将就,夏天不洗澡让人无法忍受。两三个星期能洗上一次澡,就算上等享受了,最困难的时候,三个月才洗上一次澡。

天山深处,四面环山。收音机没信号,更没有电视看。因为山高路远,文艺演出队很难进山,最开心的娱乐活动,就是部队安排电影队上山放电影了。那时候送电影队的是“大屁股”吉普车,一看见“大屁股”来了,战士们干活的劲头就特别大,就想早早完成任务回连队看一场电影。

还有一件开心的事,就是看远方亲人的来信。“大屁股”上山来,有时候也是专门送信的。不管是谁的信,只要是信,大家都抢着看,别人的信,看着也高兴。特别是已婚的老兵的老婆来信,人人都抢着轮流转圈看,看人家老婆在信上有什么悄悄话,这也成了当时业余生活的一种乐趣。然后,就是回信,把所有的心里话和相思情,细细地写在纸上,遥寄远方。然后,就是又一轮的等待、期盼,收信、回信。

天山上的每一个淮安兵都是一首歌,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每每提到这段经历,曾经担任168团工程股股长、淮安博里的倪云清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无比自豪地说:“那时候,我们天山上的淮安兵,把人间所有的苦都吃尽了!想起过去,对比现在,现在这些苦又算什么?!”

路是躺着的碑,碑是立起的路。这是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