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期●故事会●

志愿军王东九烈士英魂回家记

作者:顾志坤

“爷爷,奶奶,我把大伯带回家了!”

“大伯,您回家了,您可以安息了……”

2019年3月31日下午,在志愿军王东九烈士家乡,刚从朝鲜回来的王建生,手捧一只装有从朝鲜战场遗址取回大伯血染之土的红色绸袋,长跪在地,将绸袋缓缓放入王东九烈士墓中,同时放入的还有王东九烈士的照片、烈士证复印件、信件、钢笔及他在家时使用过的生活用品等。

王东九烈士的弟弟王东夫按家乡的习俗,在烈士墓前摆上水果、自制的点心和王东九在家时爱喝的糯米酒,然后,点燃冥纸和香烛,在袅袅青烟中,王东夫席地而坐,兄弟俩便拉起了家常:“哥哥啊,你走了以后,爹娘想你想得好苦啊,娘眼睛都哭瞎了,爹走的时候还抓着我的手,叫我把你找回来……

此时此刻,所有在场的人,早已潸然泪下……

壮士已远行   4年无音信

王东九入朝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0军58师173团1营1连的班长。1945年1月,王东九与邻村几位青年一起,没告诉家人,就悄悄去四明山革命根据地投奔了新四军。父亲王水洪得知消息后,曾多次去四明山打听儿子的下落,希望他回来帮自己种地。那年王东九20岁,身体好,力气大,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力士”。但一连找了几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正在这时候,邻村有人悄悄告诉王水洪,王东九正在上虞与余姚边界的岑仓堰搞集训。岑仓堰离王袍岙村约20里,王水洪闻讯后当天就赶过去,在一个操场上,有一支部队正在训练,上去一打听,有一位战士指着正在练刺杀的战士说:“那不是王东九吗?”在一位干部的安排下,父子俩在操场的一角见了面。

“你娘叫你回去。”王水洪一开口就对儿子说,“再说家里的地也要有人种。我老了,种不动了,你得帮帮我。”王东九却不愿意回去,说:“爹,我在部队里好好的,我不回去。”

王水洪知道儿子的脾气,他不想干的事,再说也没用,于是他便退让一步说:“那你总得抽空回去看看你娘,省得她天天在家里哭。”王东九说:“我也很想去看看娘,但部队有纪律,不是想走就走的,我争取吧。”

不过这个“争取”直至几个月后才实现。就在王水洪离开岑仓堰之后,王东九所在的部队也开拔了,去余姚及周边地区开展对敌伪的作战,这期间他曾两次路过家门口,因为军情紧急,又都是在深夜,王东九都没有请假回去。王东九最后一次路过家门口是在1945年上半年,那也是个晩上,王东九经领导批准后回到了家里,父母对儿子的突然回家又惊又喜。尤其是母亲,拉着儿子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正在这时,村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狗吠声,随即便响起几声枪响和叫喊声:“抓新四军,抓新四军……”王东九知道行踪被村里的敌伪人员发现了,连忙推开后窗,对父母说了声:“你们多保重!”就跳出窗户,游过屋后的一条河跑了,没料这次见面竟是与父母的诀别。

不久,王东九所在的部队就开始北撤,至1949年全国解放,王东九曾先后参加了山东泰安、莱芜、孟良崮和豫东、淮海、渡江、解放上海等战役,可谓身经百战。

但从那年在家里跳窗逃离后,王东九有4年时间没给家里写过信,因为频繁的战斗,每天都在行军的王东九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写信,另外担心万一信被敌伪发现,会给家人带来杀身之祸。所以王东九只好忍着,等待着可以写信回家的那一天早日到来。

书信寄回家  “冬狗”已改名

1949年的下半年,也就是上海解放后不久,在经历了长达4年的失联之后,王东九给家里寄出了第一封信,字写得歪歪扭扭,语句也不通顺,但对只读过7天书的他来说,已很不简单了,这是王东九在战斗间隙刻苦学习的结果。但这封信一直没有回复。渴望与家人取得联系的王东九接着又写了第二封、第三……但依然没有回复。这使王东九感到紧张和不安,他猜测,一定是自己参军的事暴露后,家人遇到了不测。

在万般焦虑中,王东九突然想到了邻村一个战友家,于是他给这个战友家里写了一封信,通过战友的父亲了解自己家的情况。没多久家里竟来信了,写信的是老父亲。看完信王东九才弄清楚家里没收到信的原因。王东九原名叫王东狗,因为是冬天出生,又属狗,父亲就随便给他取了这个名,虽然听起来并不太雅,但在农村,阿狗阿牛阿猫的名字多的是,也就无所谓,但到了部队后,这名字就有点别扭了,尤其是王东九当了班长后,有战士就叫他“狗班长”,后来提了副排长,又有人叫他“狗排副”,王东九一想,这样叫下去可不行,必须得把这“狗”字改掉,于是,在战士的建议下,他把“狗”字改成了“九”字。邮递员在送信时王东九家里正好没人,旁边邻居一看是王东九,觉得很陌生,就把信压下了,后来这个叫王东九的人又写来几封信,因为村里没有这个人,所以也就不当一回事,把信扔在一旁了。

接上关系后,王东九与家里的书信往来就频繁起来,王东九所在的58师在解放上海后不久,便移驻江苏太仓地区搞训练,1950年3月3日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两个多月后,收到来信的王水洪因思儿心切,决计远赴太仓寻子,没想信寄出不久,就收到儿子的来信:“大人前信云要来儿处一游,请大人切不要来……今天就是大人来了,也找不到儿……今后儿可时常写信给您,您来信请寄:20军58师173团1连,不必写地名,现因时间有限,余言后禀。5月23日。”

王东九写这封信的时候,他所在的173团,正在太仓乡下的芦苇荡里,进行武装泅渡训练。王东九写给家里的最后一封信是1950年9月27日,信中除了问候父母的安康外,还向家里要一点钱。他在信中说:“如家中有钱,可寄几个钱来,儿准备买一支钢笔,好学习文化……”王水洪老人在收到信后的第二天,将家中多年积攒的10元钱从箱底翻出来寄给儿子。他打听过,当时买一支英雄钢笔的钱是7元,剩下的3元就给儿子作零用。

但令王水洪想不到的是,就在他给儿子寄出钱的10天后,儿子所在的58师173团,就奉命从江苏昆山火车站登上闷罐子军列,随20军的大部队,一路呼啸,向北疾驰。部队在山东兖州作短暂整训和补充兵员后,于11月11日深夜,从鸭绿江一侧的辑安小镇涉水过江,火速入朝了。

异国埋忠骨   葬处难寻觅

1950年11月27日晚,长津湖地区风雪狂舞,硝烟弥漫,中国人民志愿军对长津湖地区美海军陆战队第1师全部和美步兵第7师大部的分割围歼战开始打响。28日,在下碣隅里战斗中,已是1连副排长的王东九壮烈牺牲,此时,离王水洪老人寄钱给儿子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1953年3月,因思念儿子而变得神情恍惚的王水洪老人在田间劳作时,突然发现那个久未出现的邮递员向他快步走来,老人知道,一定是儿子来信了。在一条田埂旁,邮递员将一封信交给了老人,不过信封上并不是儿子的笔迹,而是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的红字体。老人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信封内并没有信,而是一份烈士证明书,上面写着:“王东九同志,1950年11月28日,在抗美援朝下碣隅里战斗中,光荣牺牲,被评定为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

除了信封内这张薄薄的烈士证明书,邮递员没有给他带来儿子的任何遗物。但这时候,对王水洪老人来说,最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儿子牺牲后安葬在哪里?正是在这种血脉之缘和父子亲情的驱使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老人以一个父亲的执着和韧性,为寻找儿子的下落作了种种努力,但最后的结果是遗憾的,没有人说得清儿子的遗骸究竟安葬在哪里。在1950年至1953年的朝鲜战争中,有很多志愿军战士牺牲后,只能被就地浅埋在牺牲的战场上,许多志愿军烈士埋骨他乡,难以寻觅……

1969年,70岁的王水洪老人怀着对大儿子的极度思念离开了人世,他在咽气前拉着小儿子王东夫的手说:“你阿哥死在朝鲜,尸骨找不到了,可他的灵魂还在,你要想办法把他接回来……”

没有见到大儿子一面的王水洪老人去世后,王东九的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没有多久,老人的眼睛哭瞎了。1999年,在等待了近50年之后,没有见到儿子尸骨的魏招英老人也告别了人世。

建了烈士墓   空穴候故人

虽然埋骨他乡,虽然英魂在漂泊,但王东九烈士的亲人和家乡却永远在等着他回家。在王东九牺牲的消息传回家乡后不久,家乡为他建了烈士墓,后墓地几经移址、修缮,至2016年,在上虞区民政局和王东九老家驿亭镇政府的关心下,王东九烈士的新墓在他所在村的大山脚下建成。

尽管墓穴是空的,但却挡不住人们祭奠英烈的脚步。除了清明节,即便是平常,也会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瞻仰这位英雄。这时候,王东夫就成了最好的讲解员,不论在家里还是在田头,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有人来瞻仰,他就会立即赶过去。就这样,王东夫以其对哥哥的了解,用浓浓的驿亭方言为瞻仰者讲了几十年,而他自己也从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69年前王东九烈士寄给父母的3封信已经渐渐泛黄、变脆,并且因为保管的箱子进水,浸泡了信件,使有些地方的字迹显得模糊不清。那张身着军装的黑白半身照也已斑驳不堪。但这些传家宝并未因岁月的流逝而被淡忘,在王东夫儿子王建生手里变得更加沉重,其了却爷爷奶奶和父亲心愿的念头也变得更加强烈。

2019年春节的早晨,王建生像往年一样,早早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前,在磕拜过后,他对爷爷奶奶说:“爷爷、奶奶,你们放心,今年孙子一定要了却你们的心愿,让大伯的英魂早日回家。”

跨过鸭绿江  战地接英魂

冬去春来,金达莱谢了又开。寒来暑往,鸭绿江冻了又化。

2019年3月27日,在异国他乡土地上长眠了近70年的王东九,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亲人——侄子王建生。王建生现任王东九老家所在村的党支部书记。今天,他肩负着爷爷、奶奶、父亲和全家人的殷殷重托,不远万里,来到志愿军当年浴血奋战的战场遗址。

在一位朝鲜同志的指引下,王建生来到了一块平坦的空地上。朝鲜同志告诉他,当年志愿军入朝后最惨烈的一仗,是在下碣隅里打响的,当时,美军陆战1师和步兵第7师不仅在下碣隅里设立了指挥所,还建有一个简易机场和后勤补给基地。美军由南向北边的鸭绿江推进时,下碣隅里是必经之路,因此,战斗打响后,志愿军首先要拔除下碣隅里这颗钉子。他们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对固守在下碣隅里的美军实施包围,战斗最激烈的是1071高地的争夺战,该高地是扼守下碣隅里的制高点,它对志愿军的进攻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故志愿军首先对1071高地发起了攻击,双方争夺十分激烈。坦克的轰鸣声、炮弹手榴弹的爆炸声、飞机在低空掠过时的怪叫声以及双方士兵在进行白刃战时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和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响彻战场上空。战至最后,1071高地上铺满了美国士兵和志愿军烈士的尸体,鲜血染红了每一寸雪地……

在一处被朝鲜同志指认的有可能深埋着志愿军无名烈士遗骸的草地上,王建生脸色凝重,肃立不语。突然,他跪了下去,按家乡传统的习俗,额头触地,拜了三拜。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捧起当年曾洒下过志愿军烈士鲜血的土壤,放入从家里带来的那块红绸布中。王建生知道,他跪着的地方,不一定就是大伯当年牺牲的位置,但一定浸透着志愿军烈士的鲜血,因此,大伯的英魂,必定就在这战场的上空徘徊、游荡。于是,他喃喃而语:“大伯,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大伯,我是您的亲侄子王建生,爷爷、奶奶和我们全家来接您回家了。大伯,我不知道您牺牲在哪个地方,我只能在每个地方捧一把土,带您回家……”在一遍又一遍的诉说中,王建生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