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42年的抗战岁月里我亲历的一段往事。
一、跳出囚笼
6月的焦灼阳光下,一支奇异的队伍,正在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公路向南行进。队伍里的人都穿着一色的黄色囚服,脸色憔悴。在行进队伍的边上,是一个个端着步枪的宪兵,不远的山头上,还架着机枪,枪口对着行进中的队伍。这支队伍是从江西上饶出发的,目的地是闽北。
说起这支奇异队伍的来历让人痛心。1941年1月7日,在皖南云岭附近爆发了一场血腥内战,八万余国民党军队伏击正在北上抗日途中的九千余新四军子弟兵,大批新四军官兵倒在血泊里,七百余个干部被俘,他们被押解到国民党政府第三战区首脑机关所在地江西上饶,成了上饶集中营的囚徒。
我,一个年轻的中共地下党员,1月25日在金华“国新社”被捕,也被投入这座惨无人道的大牢狱。
1942年6月,日本侵略军沿浙赣路大举进犯,上饶危在旦夕,国民党军政机关纷纷向福建逃难,集中营也随着向闽北撤退。囚徒队伍来到闽赣交界的铅山县石塘镇。这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镇里的居民早已被统统赶走,囚徒们被关进一座座密闭的房子里。我所在的集中营第三队,被关进一座空无一人的小工厂楼上。
北边上饶方向不断传来隆隆炮声,看来日本人还在继续进攻,石塘镇不是安全处所,集中营头子决定把囚徒队伍继续押往闽北。
6月14日,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明天一早队伍即将出发,前面就是横亘在闽赣两省之间层峦叠嶂的武夷山,越过高高的分水岭,就进入了福建崇安县境。这是一块神秘的、曾经被“赤化”多年的土地,十年内战时期这里建立过苏维埃政权,至今崇山峻岭间还出没着一支红军遗留下来的游击武装,保卫老苏区的乡亲们免受国民党暴政的蹂躏。
在即将走上这段难以预测的神秘之路的前夕,集中营里的各种人都在心中盘算、揣测着各自的命运。
特务队长神情异常,他们脱下军装,换上便衣,把短枪藏在里边,预防不测。
押队的宪兵紧张地擦净枪支,备足弹药,以便在紧急关头,迎战可能突然出现在山头上的红军游击队,或者向逃跑的囚徒射击。
我只有一个念头:趁机越狱,逃跑!
黑夜来临。拥挤地睡在小楼楼板上的人群里,传出了鼾声,看来许多人还没有从长途跋涉的劳累中恢复过来。我们三队从上饶出发,就成了一支长途运输队,挑运队长们的行李、箱笼和各种杂物。特务队长是善于算计的,这样可以使我们在途中难以逃跑。
我没有睡,连一丝睡意都没有,心头如汹涌的潮水,难以平静。我的胸口针扎似的隐隐作痛,不由得又想起了白天的一幕。
兴许因为又要长途奔波了,今天下午,队长发了“善心”,带领我们到镇边的一条小河里洗澡。不用说,四周早已戒备森严,布满了手执枪支的宪兵。洗澡时间限定十分钟,不得超过。我匆匆擦洗了一遍,听见集合哨子响了,拔脚就朝集合地跑,跑到途中,才想起绑腿带忘在河边了,又走回去拿,当我从小河边赶回来,狼狈地走进早已排列整齐的队伍,后边传来一声大喝:
“为什么不遵守规定时间?”
“我把绑腿忘在河边了。”
队长走到我跟前,发现我没有以立正姿势回答他的话,这是对长官的大不敬。
“给我站好!”又是一声吼叫。
我依然两腿岔开。
身材矮壮的队长当胸就是一拳,我踉跄了几步,站住了,两腿依然岔开。
“魔王队长”暴怒了,又是拳打又是脚踢,把我踢倒在地。我挣扎着爬了起来,依然两腿岔开,站在那里,只感到浑身的血在往上涌。
整个队伍寂然无声。这是可怕的沉默。气咻咻的队长看天色已近黄昏,怕出意外,他狠狠朝我瞪了一眼,把队伍带回住地。
我们照旧被关进那座倒闭小厂的楼上。
此刻,队长那双煞白的眼睛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双吃人的眼睛、喝血的眼睛。我知道,他绝不会放过我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我必须在这只恶狼扑来之前就逃出这死亡之窟,绝不能再犹豫了。
关进这座小楼以后,我已多次仔细地察看了周围,楼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不可能逾越。唯一的出口是窗子。这是幢旧式二层楼房,窗口离地面不很高,窗外不远处就是一条直通石塘镇圩子的大路,路口有宪兵在站岗。最糟糕的是,窗口从白天到晚上,一刻不停地有个叛徒班长在坐守着。
我真是恨透了这条死守着窗口的忠实走狗。三队里有几个叛徒班长,他们原先都是新四军的连队基层干部,但一到集中营以后,就跪倒在特务队长面前,由人变成了狗。叛徒班长张升有,是一条最凶狠的狗,他打人甚至比特务更残忍,有一次他用鞭子抽打一个同志,打得脸上一道道血痕,鲜血直流。此刻坐守在窗口的这个叛徒,是我所在班的班长,他原是新四军一个连队的事务长,在皖南事变中,他趁乱发洋财,偷掠了许多瓶西药盘尼西林和银元(西药盘尼西林在抗战年代是很稀罕的),藏在背包里。到集中营以后,他很快就和特务们站到了一起。他的全部生活目的就是两条:一是保住性命,二是保住背包里的西药和银元。为了这两条,他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特务队长派叛徒班长死守着窗口,说明他们已经注意到这里是个危险的缺口。
怎么办?看来逃跑很困难。一个念头在脑际闪过:找个伴一起逃吧,这也许会好得多。
我推了一下睡在我左侧的冯立平,他正打着鼾,睡得很香,只微微挪了下身子,又呼呼大睡。他的确是过于劳累了。从上饶到石塘的一路上,我俩合抬一大筐伙房用具,满筐沉重的锅碗瓢勺,压得我肩膀红肿,满头大汗,狼狈不堪。正走着,倏然间,我感到肩头的担子越来越轻,一回头,才发现冯立平已悄悄地把担子的重量移到了他那头。到了住地,我的草鞋烂了,脚上打起了泡,他瞅见了,一声不吭从背包里拿来一双新布草鞋,递给了我。冯立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个浙江慈溪县出生的青年比我大四岁,但比我成熟、坚强得多,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比语言强千百倍的、像上面所说的那种默默的实际行动,赢得了我对他的尊敬和信任,成了我的一个大哥哥,处处卫护着我、激励着我。我推不醒鼾睡中的“大哥”,又不敢喊出声来,急得额头上直冒汗。(冯立平1938年参加新四军,1939年冬参加中国共产党,担任过新四军教导队文化干事,连队副指导员。1942年秋,在集中营里被残忍折磨而死。)
这时,我发现睡在我另一侧的楼永庆没有入睡,在那里不时翻着身,传出轻轻的叹息。我捅了他一下,用别人不可能听到的低声,对着他的耳朵告诉他:
“永庆,我决心今晚从窗口逃跑……咱们一块儿跑吧。”
他没有吱声,停了一会,对着我的耳朵说:
“跑吧!我眼睛不行,夜里走不了路……”
我这才想起,他是个深度近视眼,如果丢了眼镜,无异是个瞎子,夜间越狱对他来说是十分困难的,我只好作罢。楼永庆是浙江余姚人,著名作家楼适夷的侄子,新四军连队的一个文化教员,皖南事变中被俘。他在对敌斗争中立场坚定,作风正派,是个可以信赖的好同志,他不能跟我跑,完全可以谅解。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下决心跑。我一直盯住窗口,那条该死的狗竟如木桩似的钉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在悄悄地逝去,此刻也许已是深夜了,万一天亮了怎么办?我的眼睛由于盯得过久而发酸,两手渗出了湿腻腻的汗。
突然,叛徒班长站了起来,望了望熟睡着的人们,竟“咯咯”地走下楼去,看来是上厕所去了。
我一跃而起,奔到窗口,吹灭了豆油灯,室内一片漆黑。我按照事先的计划,立即把绑腿带的一头绑到窗边的柱子上,随即爬上窗子,抓住绑腿带准备往下滑。
一个黑影从我身后窜出,没有等我看清楚,已经飞上窗口,一跃而下。我这才意识到,有人和我选择了同一条路。我赶紧登上窗口往下溜,不料刚一下去,绑腿带就扯断了,我摔倒在楼下草地上。那个黑影早已一溜烟似的跑得无影无踪。这一切都是在短短的几秒钟里发生的。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啦!”叛徒班长举着一盏刚点亮的豆油灯,扒在窗口大喊。
“去你妈的,快把灯灭了,你晃得老子啥也瞧不见!”在大路上放哨的宪兵朝着窗口大骂。
几个人发疯似的从工厂大门口冲了出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三队队长曾恭生,他高举着一支盒子枪,气喘吁吁地连嚷带跑:“快!快!别让跑了!”
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这时我还藏在离大路不远的草丛里,不能再跑了,幸亏草很茂密,把我包得严严实实。
那几个人向草丛里扫了一眼,不知什么缘故,没有走过来搜寻,也许是那个黑影急速远去的脚步声吸引了他们。曾恭生气咻咻地喊:“准是往圩子口跑了,快往那儿追!快!”一群人连同宪兵呼喇喇地沿着大路向圩子口追去了。
事不宜迟,我立即跳起来,当然不能走大路,就翻身跳进附近的一个小院子,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神力,我竟很不费劲地翻过了一堵又一堵的墙,迅速跑到了高高的圩墙边。离此不远的圩门口,传来了嚷嚷声,我就爬上圩墙,不顾一切地往下纵身一跳,“啪哒!”我的脚肚子整个陷进稀泥里,谢天谢地,原来圩外边是水稻田。
我拔出双脚,就往外跑,跑了很久,感到脚上一阵阵刺痛,一看原来自己是一双光脚板,脚上的草鞋已经留在稻田的稀泥里。我忍住痛,继续沿着一条山间小路,向山上奔去。
此刻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没有月亮,无数星星在天上闪烁。我侧耳细听,后边没有了追赶声,想必已经跑出石塘镇很远。我估计,队长曾恭生为了防止关在楼上的人再出意外,未必会在黑夜里穷追不舍,何况大队伍再过几小时就要出发呢。
我在路边坐下休息。山坳里静极了,一些不知名的虫在草丛里鸣奏,更增添了夜的安谧。我终于获得了自由!一种难以名状的轻松感流遍全身,我尽情呼吸着山间清凉的空气,完全忘掉了刚才剧烈奔跑的疲困。
那黑影是谁?此刻他跑到哪里去了?我想起几小时前跳出窗口那戏剧性的一幕,不由得深深惦念这位勇敢的同志,不正是他把追兵引向了圩门口,才使我得以脱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