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期●连 载●

越狱记(连载一)

作者:季音

编者的话:新四军老战士、人民日报社离休干部季音,是本刊的一位老作者、好朋友。最近,他以96岁高龄,撰写了长篇回忆录《越狱记》,生动地记述了1942年他从国民党上饶集中营越狱逃跑以及克服困难重新回到新四军部队的过程。全文约14000字,本刊分四期连载,敬请读者关注。




这是1942年的抗战岁月里我亲历的一段往事。

一、跳出囚笼

6月的焦灼阳光下,一支奇异的队伍,正在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公路向南行进。队伍里的人都穿着一色的黄色囚服,脸色憔悴。在行进队伍的边上,是一个个端着步枪的宪兵,不远的山头上,还架着机枪,枪口对着行进中的队伍。这支队伍是从江西上饶出发的,目的地是闽北。
  说起这支奇异队伍的来历让人痛心。1941年1月7日,在皖南云岭附近爆发了一场血腥内战,八万余国民党军队伏击正在北上抗日途中的九千余新四军子弟兵,大批新四军官兵倒在血泊里,七百余个干部被俘,他们被押解到国民党政府第三战区首脑机关所在地江西上饶,成了上饶集中营的囚徒。
  我,一个年轻的中共地下党员,1月25日在金华“国新社”被捕,也被投入这座惨无人道的大牢狱。
  1942年6月,日本侵略军沿浙赣路大举进犯,上饶危在旦夕,国民党军政机关纷纷向福建逃难,集中营也随着向闽北撤退。囚徒队伍来到闽赣交界的铅山县石塘镇。这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镇里的居民早已被统统赶走,囚徒们被关进一座座密闭的房子里。我所在的集中营第三队,被关进一座空无一人的小工厂楼上。
  北边上饶方向不断传来隆隆炮声,看来日本人还在继续进攻,石塘镇不是安全处所,集中营头子决定把囚徒队伍继续押往闽北。
  6月14日,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明天一早队伍即将出发,前面就是横亘在闽赣两省之间层峦叠嶂的武夷山,越过高高的分水岭,就进入了福建崇安县境。这是一块神秘的、曾经被“赤化”多年的土地,十年内战时期这里建立过苏维埃政权,至今崇山峻岭间还出没着一支红军遗留下来的游击武装,保卫老苏区的乡亲们免受国民党暴政的蹂躏。
  在即将走上这段难以预测的神秘之路的前夕,集中营里的各种人都在心中盘算、揣测着各自的命运。
  特务队长神情异常,他们脱下军装,换上便衣,把短枪藏在里边,预防不测。
  押队的宪兵紧张地擦净枪支,备足弹药,以便在紧急关头,迎战可能突然出现在山头上的红军游击队,或者向逃跑的囚徒射击。
  我只有一个念头:趁机越狱,逃跑!
  黑夜来临。拥挤地睡在小楼楼板上的人群里,传出了鼾声,看来许多人还没有从长途跋涉的劳累中恢复过来。我们三队从上饶出发,就成了一支长途运输队,挑运队长们的行李、箱笼和各种杂物。特务队长是善于算计的,这样可以使我们在途中难以逃跑。
  我没有睡,连一丝睡意都没有,心头如汹涌的潮水,难以平静。我的胸口针扎似的隐隐作痛,不由得又想起了白天的一幕。
  兴许因为又要长途奔波了,今天下午,队长发了“善心”,带领我们到镇边的一条小河里洗澡。不用说,四周早已戒备森严,布满了手执枪支的宪兵。洗澡时间限定十分钟,不得超过。我匆匆擦洗了一遍,听见集合哨子响了,拔脚就朝集合地跑,跑到途中,才想起绑腿带忘在河边了,又走回去拿,当我从小河边赶回来,狼狈地走进早已排列整齐的队伍,后边传来一声大喝:
  “为什么不遵守规定时间?”
  “我把绑腿忘在河边了。”
  队长走到我跟前,发现我没有以立正姿势回答他的话,这是对长官的大不敬。
  “给我站好!”又是一声吼叫。
  我依然两腿岔开。
  身材矮壮的队长当胸就是一拳,我踉跄了几步,站住了,两腿依然岔开。
  “魔王队长”暴怒了,又是拳打又是脚踢,把我踢倒在地。我挣扎着爬了起来,依然两腿岔开,站在那里,只感到浑身的血在往上涌。
  整个队伍寂然无声。这是可怕的沉默。气咻咻的队长看天色已近黄昏,怕出意外,他狠狠朝我瞪了一眼,把队伍带回住地。
  我们照旧被关进那座倒闭小厂的楼上。
  此刻,队长那双煞白的眼睛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双吃人的眼睛、喝血的眼睛。我知道,他绝不会放过我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我必须在这只恶狼扑来之前就逃出这死亡之窟,绝不能再犹豫了。
  关进这座小楼以后,我已多次仔细地察看了周围,楼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不可能逾越。唯一的出口是窗子。这是幢旧式二层楼房,窗口离地面不很高,窗外不远处就是一条直通石塘镇圩子的大路,路口有宪兵在站岗。最糟糕的是,窗口从白天到晚上,一刻不停地有个叛徒班长在坐守着。
  我真是恨透了这条死守着窗口的忠实走狗。三队里有几个叛徒班长,他们原先都是新四军的连队基层干部,但一到集中营以后,就跪倒在特务队长面前,由人变成了狗。叛徒班长张升有,是一条最凶狠的狗,他打人甚至比特务更残忍,有一次他用鞭子抽打一个同志,打得脸上一道道血痕,鲜血直流。此刻坐守在窗口的这个叛徒,是我所在班的班长,他原是新四军一个连队的事务长,在皖南事变中,他趁乱发洋财,偷掠了许多瓶西药盘尼西林和银元(西药盘尼西林在抗战年代是很稀罕的),藏在背包里。到集中营以后,他很快就和特务们站到了一起。他的全部生活目的就是两条:一是保住性命,二是保住背包里的西药和银元。为了这两条,他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特务队长派叛徒班长死守着窗口,说明他们已经注意到这里是个危险的缺口。
  怎么办?看来逃跑很困难。一个念头在脑际闪过:找个伴一起逃吧,这也许会好得多。
  我推了一下睡在我左侧的冯立平,他正打着鼾,睡得很香,只微微挪了下身子,又呼呼大睡。他的确是过于劳累了。从上饶到石塘的一路上,我俩合抬一大筐伙房用具,满筐沉重的锅碗瓢勺,压得我肩膀红肿,满头大汗,狼狈不堪。正走着,倏然间,我感到肩头的担子越来越轻,一回头,才发现冯立平已悄悄地把担子的重量移到了他那头。到了住地,我的草鞋烂了,脚上打起了泡,他瞅见了,一声不吭从背包里拿来一双新布草鞋,递给了我。冯立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个浙江慈溪县出生的青年比我大四岁,但比我成熟、坚强得多,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比语言强千百倍的、像上面所说的那种默默的实际行动,赢得了我对他的尊敬和信任,成了我的一个大哥哥,处处卫护着我、激励着我。我推不醒鼾睡中的“大哥”,又不敢喊出声来,急得额头上直冒汗。(冯立平1938年参加新四军,1939年冬参加中国共产党,担任过新四军教导队文化干事,连队副指导员。1942年秋,在集中营里被残忍折磨而死。)
  这时,我发现睡在我另一侧的楼永庆没有入睡,在那里不时翻着身,传出轻轻的叹息。我捅了他一下,用别人不可能听到的低声,对着他的耳朵告诉他:
  “永庆,我决心今晚从窗口逃跑……咱们一块儿跑吧。”
  他没有吱声,停了一会,对着我的耳朵说:
  “跑吧!我眼睛不行,夜里走不了路……”
  我这才想起,他是个深度近视眼,如果丢了眼镜,无异是个瞎子,夜间越狱对他来说是十分困难的,我只好作罢。楼永庆是浙江余姚人,著名作家楼适夷的侄子,新四军连队的一个文化教员,皖南事变中被俘。他在对敌斗争中立场坚定,作风正派,是个可以信赖的好同志,他不能跟我跑,完全可以谅解。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下决心跑。我一直盯住窗口,那条该死的狗竟如木桩似的钉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在悄悄地逝去,此刻也许已是深夜了,万一天亮了怎么办?我的眼睛由于盯得过久而发酸,两手渗出了湿腻腻的汗。
  突然,叛徒班长站了起来,望了望熟睡着的人们,竟“咯咯”地走下楼去,看来是上厕所去了。
  我一跃而起,奔到窗口,吹灭了豆油灯,室内一片漆黑。我按照事先的计划,立即把绑腿带的一头绑到窗边的柱子上,随即爬上窗子,抓住绑腿带准备往下滑。
  一个黑影从我身后窜出,没有等我看清楚,已经飞上窗口,一跃而下。我这才意识到,有人和我选择了同一条路。我赶紧登上窗口往下溜,不料刚一下去,绑腿带就扯断了,我摔倒在楼下草地上。那个黑影早已一溜烟似的跑得无影无踪。这一切都是在短短的几秒钟里发生的。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啦!”叛徒班长举着一盏刚点亮的豆油灯,扒在窗口大喊。
  “去你妈的,快把灯灭了,你晃得老子啥也瞧不见!”在大路上放哨的宪兵朝着窗口大骂。
  几个人发疯似的从工厂大门口冲了出来,走在最前头的是三队队长曾恭生,他高举着一支盒子枪,气喘吁吁地连嚷带跑:“快!快!别让跑了!”
  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这时我还藏在离大路不远的草丛里,不能再跑了,幸亏草很茂密,把我包得严严实实。
  那几个人向草丛里扫了一眼,不知什么缘故,没有走过来搜寻,也许是那个黑影急速远去的脚步声吸引了他们。曾恭生气咻咻地喊:“准是往圩子口跑了,快往那儿追!快!”一群人连同宪兵呼喇喇地沿着大路向圩子口追去了。
  事不宜迟,我立即跳起来,当然不能走大路,就翻身跳进附近的一个小院子,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神力,我竟很不费劲地翻过了一堵又一堵的墙,迅速跑到了高高的圩墙边。离此不远的圩门口,传来了嚷嚷声,我就爬上圩墙,不顾一切地往下纵身一跳,“啪哒!”我的脚肚子整个陷进稀泥里,谢天谢地,原来圩外边是水稻田。
  我拔出双脚,就往外跑,跑了很久,感到脚上一阵阵刺痛,一看原来自己是一双光脚板,脚上的草鞋已经留在稻田的稀泥里。我忍住痛,继续沿着一条山间小路,向山上奔去。
  此刻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没有月亮,无数星星在天上闪烁。我侧耳细听,后边没有了追赶声,想必已经跑出石塘镇很远。我估计,队长曾恭生为了防止关在楼上的人再出意外,未必会在黑夜里穷追不舍,何况大队伍再过几小时就要出发呢。
  我在路边坐下休息。山坳里静极了,一些不知名的虫在草丛里鸣奏,更增添了夜的安谧。我终于获得了自由!一种难以名状的轻松感流遍全身,我尽情呼吸着山间清凉的空气,完全忘掉了刚才剧烈奔跑的疲困。
  那黑影是谁?此刻他跑到哪里去了?我想起几小时前跳出窗口那戏剧性的一幕,不由得深深惦念这位勇敢的同志,不正是他把追兵引向了圩门口,才使我得以脱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