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期●文 摘●

王小鹰: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作者:华心怡

她是新四军的女儿,硝烟中,有岁月燃情,也有父母爱情。当年,她的父亲写下《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的歌词,传唱中华;而今,她写下父母辈的故事,而她也是故事里的人——王小鹰第十部长篇小说《纪念碑》致敬历史中伟大的他们。
  50万字,洋洋洒洒。酝酿20年,伏案5载,数度寻访,几经修整,《纪念碑》无疑是她的呕心之作,隔空低喃:“妈妈,我终于完成了。”
  2011年,王小鹰的母亲过世,没有缱绻病榻的铺垫,实在突然。人别离,心痛撕扯着她。入夜,她翻开母亲留下的“老八队”通讯录,陡然发现上面的人名一个一个被母亲用黑框框住,不由地又心生惶恐。老八队——新四军教导大队女生队,母亲的花季在战火中绽放。“那些被框起来的人名,都是已经离世的阿姨,一个又一个,几乎一个都不剩了。”她耳畔仿佛又响起母亲日常的念叨: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啊?
  王小鹰是新四军的女儿。母亲上战场打仗,父亲也是著名的战地诗人与画家,又加入敢死队冲锋陷阵,那首《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便是由王小鹰的父亲芦芒作词。
  20年前,她陪着83岁的母亲去到安徽泾县的云岭,参加皖南事变殉难将士牺牲60周年纪念活动。前前后后,她采访了许多了不起的阿姨。谁说往事如烟,那不过是岁月的尘埃暂时蒙住了记忆,微风轻拂,便已昭然若揭,又戳心戳肺地露出片片狰狞的伤疤。王小鹰的母亲有一个老战友,在皖南事变后被捕入狱。老太太始终都不肯细说监狱里的种种。
  想来,每一次回忆,都是又一次伤害。“对她来说,回忆是残忍的,残忍得难以启齿。但她和我说了另一个狱友的故事。”你可以把想象中的所有酷暴罪行加身于这名女兵:她被轮奸,被施虐……身心俱毁。当她听说一个越狱计划正在酝酿时,便央求同伴一定要带她离开魔窟。可是,越狱的那天真的来到时,她却“退缩”了。“她决定不走了,她说:‘我身体不好,如果和大家一起走,我一定会成为拖累,不能因为我害了大家。’”就这般,她枯萎了,再没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小说家大都听多了故事,但仍然,总有细节能让人心上一凛,身上一颤。
  类似的故事,王小鹰已搜罗了许多。母亲也成了她的“帮工”。每次遇到一些重大的历史节点,总有人要来拜访母亲,致敬这些“血肉长城”。但经历过炮火洗礼的老人,却有着自己的天真与可爱。母亲总对记者说:“你们不要来采访我,我的故事都是要留给我女儿的,她写书用得上。”到底,是用上了,只是书虽成,但母亲已不在。母亲留下了七大册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那是她的人生,不仅仅有革命的艰难,也有革命的浪漫。
  冬,苏北平原天寒地冻。为了逃避“扫荡”,母亲躺在一块门板上被抬离村子,一声响亮的啼哭穿透芦苇荡中的一条乌篷船,王小鹰出生了。脸盘子小,眼珠子大,父亲一眼望去:“这孩子脸上只看到眼睛,那么神气的眼睛。”鹰击长空,凌厉有光,她便有了这个“小鹰”的名字。小鹰没有生日。兵荒马乱,母亲生产后在四面透风的船舱里,大病了一场,几经绝世,身子好了之后,便凭着记忆的大概给女儿“安”了一个生日。
  2014年,母亲去世3周年,移居海外的妹妹们回来祭奠。她们跟着大姐回到苏北,重走父母的青春路。“我一出生被寄养在老乡家里,后来两岁随父母渡江南下,一直都想回出生地看看。”
  皖南—苏北—射阳河……这条路上的风景,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村子里的路平了,宽了;楼房高了,新了;乡亲们腰杆直了,笑容多了。敢教日月换新天,便是成真了吧。但寻味与追根,却有些不知所措。老八队的旧址被拆去了,所幸留了一个字牌,提醒人们此处曾经的激情燃烧。
  芦苇荡,也是难觅了。终于,在射阳河的湿地公园里,找到了一些旧时的影像。湖水,茅草,小舟,那里已是丹顶鹤养殖基地,工作人员会坐着小船去投喂。“我闭起眼睛想象,船儿晃晃悠悠,母亲的身下是一条旧毛毯,我来了,来到了这个世界……”正是这次苏北行,让王小鹰鼓足勇气开始了自己的叙述,“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笨拙的人,光听故事还不够,我还需要一些‘看见’。”
  王小鹰2015年动笔开写《纪念碑》。她一直用碎片时间写小说,“几乎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一开始的展开并不顺利”,她光是整理素材就花了半年时间,“庞大的结构,众多的人物,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这本书要写多久”。她重新阅读笔记进行梳理,最后请出了另一位“叙述者”,以她的视角推进一部分情节。
  《纪念碑》并不是对往事笼统的纪念,小说穿插于现实与历史,改革故事与革命往事。这是两代人的光影,一方面回望父母辈,一方面又反思当下,借英雄的理想之光照亮我们曾经的软弱和迷茫。“这些年,积攒了太多感动,一层叠加一层。老一辈革命者对祖国和人民的爱,对理想和信仰的爱,是为大爱,应该被我们铭记,被我们书写,这份光芒也融入了我们的骨血中,让我们在无助时获得支撑。如果我的书能将这份爱与光芒传达一二,那我已感十二分欣喜。”
(本文摘自7月18日《新民晚报》“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