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期●文化战士天地●

他毕生为银幕增色添彩

——记老一辈电影艺术家韩尚义

作者:吕雪萱


韩尚义(1917~1998),我国著名的老一辈电影艺术家、美术家,前上海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兼总美术师,先后担任过50多部电影和话剧的美术设计工作。他主持设计的影片《子夜》,荣获第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最佳美术奖;还有《一江春水向东流》 《上饶集中营》 《南征北战》 《林则徐》 《聂耳》 《枯木逢春》 《从奴隶到将军》 《雷雨》等等,也都是深受观众喜爱的优秀影片。他的大半生都和我国的电影事业联系在一起,正如广大观众所赞誉的,他无愧是“为银幕增色添彩的人”。

  1917年秋,韩尚义出生在浙江绍兴上虞海塘边一个农民家庭。他童年时就非常喜欢看社戏,每次看罢社戏,家中的粉墙上便会出现许多木炭画,有拿羽毛扇的诸葛亮,有耍大刀的关云长,还有黑脸孔的包龙图。这大概就是韩尚义最初的美术创作吧。
  在8岁那年的冬天,小尚义进了私塾,但只读了三个月,就转入当时较新式的“新民初级学校”,集中学习了语文、算术、绘画、体育等课程,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
  然而好景不长。20年代末,军阀混战,民生凋敝,家里再也无力供小尚义上学。在一个冬日的早晨,年仅13岁的小尚义含泪告别父母,由大哥手拉手走出了家门。朔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衫,那双穿着草鞋的脚在泥沙路上留下串串印痕。他提了提肩头背的蓝花小包袱,走上了艰难人生路,希冀能在十里洋场上海滩混上一口饭吃。
  1930年,小尚义由姐夫介绍,进了上海南市一家生产“鹅蛋粉”之类化妆品的小作坊,开始了学徒生活。他白天送货,晚上干家务活,总要到深夜才能在小阁楼的地板上摊开铺盖睡一会儿,第二天天一亮又得起床生炉子。吃的是剩饭残汤,还经常遭到老板一家的打骂,尚义小小年纪便饱尝人间辛酸。后来他参加拍摄故事片《聂耳》时,聂耳在小阁楼上的生活,几乎就是他当年学徒经历的再现。尽管生活很苦,小尚义还是着魔似的爱上了画画。他把竹棒削尖了当画笔,用锅灰拌水作颜料,一有空就躲进小阁楼里,在人家丢弃的香烟盒上描摹各种形象。
  又一个冬天来了,小尚义干完活都已是下半夜,累得只想趴在地板上。有一天,他想念起年迈的父母,想到学校的老师,想起昔日的伙伴,一时泪如泉涌,辗转难寐……天亮了,他像往常一样推开门,呀,整个世界成了一片白色。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小尚义怦然心动,马上返回小阁楼,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一篇题为《大雪》的文章一气呵成。他在文中尽情倾诉心中的不平,用血和泪告诉人们,茫茫大雪掩盖不住社会上的黑暗!当天,他就把文章投寄给《新闻报》,没想到几天后居然被登了出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排成铅字,那年他只有15岁!
  不久,尚义又报考一家小广告社。这家广告社是几位中共地下党员为掩护秘密工作而开设的。广告社内充满了民主、进步的气氛。尚义在这里又结识了一些“左联”进步人士,其中有革命作家叶紫、陈企霞等。在他们的影响下,尚义参加了“左联”外围组织“无名文艺社”。他既画广告又画漫画,也写文章抨击时弊,有时还写一些散文,其中不少被报刊所采用。可惜,广告社不久就因亏本而关闭,尚义又面临失业。幸好广告社租用的房子是一所小学校的,校方在接触中对尚义印象颇佳,便留下他当了美术教员。
  生活始终很拮据,然而尚义不屈不挠地努力提高自己。他报考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暑期进修班,投师著名画家刘海粟门下。美专离他的住处很远,他没钱乘车,每逢上课就靠着两条腿横穿大半个上海,中午仅吃一个烧饼或小面包充饥。整整一个夏天,他就这样背着画夹奔波着,勤奋地学习着。
  抗战爆发,尚义怀着满腔爱国热忱,赶赴闸北、浏河前线,跟随童子军参加抢救伤员,同时以画笔为武器,创作出大批漫画作品,宣传抗日。其中发表于《中国漫画》刊物的《航空救国》,尖锐地揭露国民党政府以“跳舞救国”名义搜刮民脂民膏的罪行,在当时颇受好评。他还以战地生活为背景,写了一篇三万多字的报告文学作品《战时一童军》,投寄给《立报》,《立报》当即以一期的全部篇幅登了出来,后来还出版了单行本。这时韩尚义刚满20岁。
  1938年,韩尚义随上海一批进步文艺界人士辗转来到武汉,加入郭沫若领导的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被分配在美术科工作。他与倪贻德、李可染、叶浅予等一起走上街头,画宣传画、漫画、大壁画,举办街头画展,向民众宣传抗日。一天,他正摊开纸准备作画,听得有人问:“小韩,你画什么呀?”抬头一看,是郭沫若站在身旁。尚义当即提笔画了一个战士持枪向日本侵略军冲去。郭沫若很高兴,举起拳头向尚义胸膛上一击:“哈,你身体很好,可以上前线!”这一下说到了韩尚义心里,他连忙站起来问:“真的?您批准我上前线啦?什么时候出发?”惹得周围同志都笑起来。前线虽然没有去成,但尚义在前辈们的鼓励下积极参加救亡工作,思想和艺术水平都有了很大提高。
  不久,武汉失陷,韩尚义随队撤退到桂林,后又辗转来到重庆。此时,由于政治形势变化,三厅的工作重新作了部署,宣传队伍化整为零,分头开展活动。韩尚义与郑君里、赵启海等人组成“西北救亡队”,开赴大西北。1939年4月,他们从重庆乘卡车出发,一路上以歌咏、美术、电影放映等多种形式进行宣传,同时筹备拍摄大型纪录影片《民族万岁》。
  那时韩尚义22岁,郑君里27岁,风华正茂,干劲十足。他们走戈壁,过沙漠,坐牛车,骑骆驼;乘羊皮筏子过黄河,又在黄河上坐木船拉纤进河套,然后登上贺兰山……一路上风餐露宿,艰苦备尝,但工作完成得很出色。新的战斗生活使这群年轻人受到很好的锻炼。当时,他们全部的“家当”就是一架手提式“埃莫”摄影机,一次只能装1000尺胶卷,上一次发条只能拍摄100尺,没拍几个镜头就得换片子。经常是郑君里跪在地上拍摄,韩尚义则双手掩住黑布袋帮着换胶片。就这样,韩尚义与电影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9年底,“西北救亡队”返回重庆。次年初,韩尚义正式进入中国电影制片厂担任美术助理,从此开始了电影美术创作生涯。就在这年春天,韩尚义和在重庆市民医院工作的季碧君结成了终生伴侣。他们俩,一个绍兴人,一个无锡人,为了抗日救国,先后来到四川。他乡遇知音,彼此一见倾心。婚礼在中国电影制片厂下面黄角垭口的一家小饭店里举行,文艺界许多知名人士如王瑞麟、史东山、郑君里等都赶来参加,五十多人济济一堂,颇为热闹。席间有人要求新娘谈谈对新郎的印象,季碧君想了一下,大方而又腼腆地说:“韩尚义是一个有前途的艺术家!”话音未落,掌声与欢笑声响成一片。
  韩尚义担任美术设计的早期作品中,《一江春水向东流》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优秀影片。他严格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影片中那抗战时期大后方的重庆、那胜利后的大上海等典型环境,都给观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直到现在,观众仍能记得张忠良的豪华公馆与张妻母子栖身的小阁楼所形成的强烈对比。这种从现实生活中经过提炼、概括而产生的典型化的环境气氛,为影片增添了色彩,因而具有强韧的生命力。打那以后,韩尚义始终在这条道路上奋斗着、探索着,孜孜以求,也获得了累累硕果。
  新中国成立后,韩尚义的创作进入全盛期。“文化大革命”前17年间,他担任了17部影片和8部话剧的美术设计,其中他与郑君里合作拍摄的《林则徐》 《聂耳》 《枯木逢春》,与张骏祥合作拍摄的《白求恩大夫》,以及话剧《蝴蝶夫人》等,都赢得了同行和观众一致赞誉。
  长期的艺术实践,使韩尚义在电影美术设计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大块简练的写意多于写实,虚实结合,强调艺术的意境。这一特色在影片《枯木逢春》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片中的环境既有江南特点,又有条块分明的“大笔触”景色,洋溢着一种迷人的诗情画意。女主角苦妹子与失散多年的方冬哥在血防站相会的那场戏,为了烘托人物似信非信、又惊又喜的心情,韩尚义有意识地通过对大院子、小天井、方窗、月洞门、藤萝、天竺等景色的安排和镜头的移动,产生出一种若明若暗、扑朔迷离的效果,而又与全片的民族形式和抒情风格相得益彰,成功地把“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化作了可视的银幕形象,使人经久难忘。
  在影片《林则徐》中,林则徐府邸的设计可谓匠心独运。整个居室采用粗线条,概括洗练,色调浓重又简朴大方,使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显得分外肃穆庄重,充溢着正气。送别邓廷桢一场,则对山坡、树木、阳光都作了精心选择与加工,气氛苍凉、浑厚,感染力很强。此外,如林则徐大堂的威严和英国领事馆的奢华等等,都构成了整个影片“写意”与凝重的造型基调,在艺术上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
  韩尚义说,他的设计方法是:剧本—生活—剧本—场面调度,平面图定好后再画出立体的气氛图。如果拍实景,就先反复阅读剧本,把戏背熟,有了一定的动作设想后再去找景,这样就能即景生情,一拍即合。
  1982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投拍巨片《子夜》,韩尚义的美术设计又登上一个新的高度。影片中“华商证券交易所”的场景,不但为电影镜头提供了众多的拍摄角度,而且还强烈地渲染了戏剧气氛,把一个人吃人的大赌场活生生地再现在银幕上,反映出当年旧上海一个重要的侧面。片中人物的各种服装、道具也都作了精心安排;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妻子林佩瑶的卧室和暴发户冯云卿女儿冯眉卿的卧室,虽然同为“闺房”,却各具特色,让观众一眼就能看出卧室主人的身份。
  曹禺的《雷雨》,1938年和1962年曾先后被上海、香港的电影工作者搬上银幕。1984年,上影决定再次拍摄故事片《雷雨》,这就给韩尚义出了一道难题:美术设计一定得有所创新。韩尚义反复阅读话剧原作,在设计片中主要场景——周家客厅时,紧紧抓住一个“郁”字,使那空旷陈旧的西式建筑郁闷而又带上浓厚的封建色彩,充分体现出周朴园这个人物所特有的思想感情。客厅中有一场繁漪逼着周萍带她走的戏。按照剧情,厅内所有窗户都得关着,但没有光线怎么拍摄呢?韩尚义别出心裁,在左边壁炉旁开了两个小窗户,让光线透过紫色窗玻璃照进来,散映在两人脸上,更增添了压抑、沉闷的气氛;同时把壁炉的地面提高二级台阶,使繁漪步步紧逼时,周萍能自然地退到平台上,为导演调度提供了条件。导演孙道临后来说:“这场戏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设计,我简直无法拍摄。”
  80年代后期,韩尚义致力于电影美术理论研究。他曾先后兼任上海戏剧专科学校、上海电影学校和北京电影学院美术教师。他所著的《论电影与戏剧的美术设计》 《电影美术漫笔》等四本专著和发表于各报刊的许多论文,都融进了无数心血,记下了他大半生日积月累的独到见解。他还为电影美术界培养了一大批新生力量,其中不乏优秀电影美术设计人员,有的已成为教授、副教授;有的被评为一级美术设计师。

韩尚义1988年离休。从离休至去世的十年岁月里,由于中风和儿子不幸去世,他曾承受很大痛苦,但他仍顽强地耕耘不辍,写出了大量散文和有关电影艺术理论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