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我15岁。7月的一天,我在沭阳县刘集街上看到一张“艺术训练班招生简章”,招初中学生,说食宿费、学费全免,还发衣服。我看了很兴奋,和堂兄吴超、同学叶志和商议后,一起前往报名。
报名地点在泗阳县树强小学,有一位穿灰军衣的年轻人和我们谈话,叫我们填一张表格,写一篇“根据地见闻一则”的短文。我写的是运河边一座鬼子的据点被新四军打下,在文中用了歇后语“煨罐里摸螺蛳——十拿九稳”。当时他就答复我们均被录取:“你们回家准备一下,就来报到吧!”
树强小学是泗阳县闻名的学校。驻在这里的是新四军3师10旅旅部,接受我报考的单位是10旅政治部文艺股。
文训大队及演出
10旅文训大队大队长司今,河北人;指导员周杏生,上海人。文训大队下辖两个中队,另还有七分队(小鬼班),十八分队(女生队)。吴超被编入一中队二分队,我和叶志和被编入二中队四分队。二中队副中队长是谢铁骊,后来成了著名的电影导演。
到部队后,我们感到一切都新鲜:过集体生活,出早操、唱歌,开学习会、生活检讨会。我们学了《社会发展史》,到1945年党的七大后,又学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还学了一些基础的音乐、美术知识。
在村子里,我们用木头搭起一座棚子,边上用高粱秆围一下,戏称“礼堂”,作为开会、上课、组织各种文化活动的地方,还有篮球场,军分区司令员刘震、副政委吴信泉,地委书记金明,3师师长黄克诚,支队(团)司令员覃健、钟伟都曾来看戏、打篮球。我们排了个大戏《太平天国》,讲洪秀全起义到失败的故事。8旅文工团演《李闯王》,苏中文工团排《甲申三百年祭》,后来知道这都是党中央提醒全党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接受洪秀全、李自成的历史教训。
1945年初夏,我们奉命到3师师部去演出。师部位于东益市(由东沟和益林两个镇合并组成),当时是根据地最繁华的地方。我开了眼界,到照相馆第一次照了相。
去3师师部途中,我们险遭敌人袭击。我们又去1师师部演出,看了1师前线文工团演出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演出的仍是《太平天国》。
穿越日军封锁线
我们回来不久,文训大队解散,留下一部分人员成立文工团,剩下很多人被分配到各单位。这时已到1945年8月份,我们开始大反攻。我被分配到宿北县(现为新沂县)警卫团工作,同行的还有黄秉书和曾明。
当时,黄17岁,我16岁,曾15岁,我担任小组长,三个人的鉴定书、介绍信由我拿着。我们出发当天到我的家乡沭阳县刘集,住一晚上;第二天到宿迁的邵庄,准备从王庄穿过还被日本鬼子控制的宿新公路。到邵庄后我们得知,王庄的地下工作人员被敌人发现了,不能去了。他们俩看着我,问我怎么办?我也拿不定主意。
后来我们了解到向北有个小镇叫龙泉沟,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基本控制了那里,就决定从那里通过封锁线。我们仨都穿着灰色军装,沿着沭河东岸向北走,到龙泉沟对岸的小镇吃了午饭,心情都有点紧张,谁也不说话。来到河边,对岸就是龙泉沟。我们看到有渡船,对岸有穿着黄军服的伪军,船上的人好像都轻松如常。我们上船,到对岸,没有人注意我们。当我们向前转过一个弯时,见到一个哨兵,对我们说:“过公路走快点,看有没有汽车。”当时我们心里一紧,只是笑笑,忘记说声谢谢。
我们穿过公路又走了几里路,到县警卫团驻地陆洼报到。
连队的工作与生活
县警卫团实际是一个营,有三个连,还有整编进来的“运河大队”。我被分到1连当文化教员(排级)。陆洼是小根据地,东边是公路、沭河,北边是陇海铁路,西边是京杭运河,南边是宿迁县城,中间是马陵山骆马湖(当时是季节性湖)。部队装备差,枪少,1连作为主力连只有一挺轻机枪;两个战士共用一床棉被,排级干部才能一人分到一条被子;连队夜间活动多,不能睡觉,困得难受。
部队经常吃玉米面窝窝头,笼一揭开一股霉味,因为磨玉米时为了好磨,会把玉米弄潮,极易发霉;喝菠菜汤时,汤里放些红辣椒,颜色很好看。有时连菠菜也没有,就炒糊盐当菜。所谓炒糊盐,就是在锅里放点油、盐、葱,炒完用筷子蘸一点当菜吃;能吃一顿面条,大家就很高兴了。病号能吃上面条,但吃“病号饭”要连首长批准。
部队发两套军装,一套是土布的,一套是洋布(即平布)的,洋布军装平时舍不得穿。一次打运河边上的大镇窑湾镇,通知说打下后要穿洋布军装,军容要整齐,可是起初没有打下来,还把洋布军装也弄脏了。后来打下窑湾后,我们驻的“西当点”,以前是山西人开的当铺,好大一个院子,全连住在里边。为保卫麦收,连长领着两个排去执行任务,副连长领一个排留下。一天,留守排想改善伙食,吃红烧肉、大米饭,可司务长说伙食费不够,又不能挪用外出两个排的伙食费,副连长就决定每人拿出两角钱,大家吃了一顿红烧肉、大米饭。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占公家的便宜是可耻的。同志们相处友好,非常愉快。
从军分区文训大队分配到宿北县警卫团工作,我觉得是平常事,可后来知道一些战士认为我是上边机关来的,就像现在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连长陈洪亮叫我“教员”,让我在连里教唱歌、读报、讲时事新闻,都很受欢迎。听说3排副排长闹情绪,连长就叫我找他谈谈。我第一次找人谈话,也不知怎么谈,但还是去了。后来听副排长讲,我将我的看法真心实意地讲,让他感动得流泪。谈话很成功,我向连长作了汇报。通过这件事,我明白了和人谈话要认真,既要听人家讲,自己说话时又要讲真心话。
日本鬼子投降了,但陇海铁路西头徐州、东头连云港被国民党军队占去了,只有中间一段是我方控制的。我早听说过火车、铁路,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1945年下半年,我专门去陇海路一个小站看了火车和铁路,只见火车头上“呲啦、呲啦”地冒着白色的汽,客车厢车门上方写着“三等车”,就是硬席车厢。后来我们连奉命驻“炮车站”,相当于路警,就经常看到火车和铁路了。
1946年春,我们1连奉命调到淮海军分区特务营,被编为4连,驻沭阳城内潼阳旅舍。淮海军分区司令部也在沭阳城里,有几辆缴获的旧汽车。一次司令员覃健乘车外出,车子半路抛锚,到农村借牛才拉回来。当地于是流行一句歇后语“覃司令的汽车——牛拉的”。
这年夏天,我去军分区教导大队学习,驻地在汤沟镇西的一个村子,叫西山子。我被分配到政工队,上课、讲军事、讲政治、练队列、练刺杀,还种菜,挑水时两只手各提着一只三四十斤的水桶也能行。到冬天,我还穿着单衣,早操时冷,就把一条床单折起来裹在腰上,外面罩上军衣、扎上皮带对付。
17岁入党及“烈士”名单
1946年,解放战争打到苏中。我军在宿迁打了个“宿北战役”,歼敌两个半旅共2万多人,击毙敌师长戴子奇。我们在宿迁县仁和圩(宿北战役战场)看见了战场的惨烈,好多烈士遗体在残垣断壁间,敌人的尸体也随处可见,在一副担架上有一具尸体,穿着黄呢子军大衣,得知那就是戴子奇。
在教导大队的学习期满,该结业了,党小组开会讨论我的入党问题;通过后报队部,接着就开支部大会,又通过;再报大队部,第二天批复,我成为候补党员,候补期七个月。党章规定18岁才能入党,我当时17岁。
苏中战役七战七捷后,敌人仍疯狂进攻,淮安、淮阴相继失守,形势紧张,我军主力已撤到山东。我被分配回特务营当文化教员,这时部队不断阻击敌人,边打边撤。第二年(1947年)春节后,我们部队返回苏北,那里已是敌人后方,看到一片凄凉:很多房屋被毁,树木被拦腰锯断,树枝被敌人拿去削尖,做成防御用的树枝圩子,老百姓眼中满是恐惧。部队曾有化整为零的打算,好在经过努力作战连续小胜,情况好转,局面渐渐打开。
一次,我们部队打苏家嘴,没打好,撤退时我带着病号走在最后,听到不远处敌人呼叫集合的声音,好在是夜间。真是跟危险擦肩而过啊!
又一次打益林,我们部队打援,但被敌突破。我集合十几个走散、和部队失去联系的战士,三四天后带着他们回到部队时,得知我已上了“烈士”名单。1945年,新四军3师10旅由黄克诚率领去东北,留在苏北的部队在1947年组成新10旅,旅长是原8旅24团团长谢振华,我们连是旅特务连,我仍是文化教员。一天傍晚,我们从树强向东穿过沭阳—淮阴公路到路东。拂晓时,我们到一村子,刚坐下休息,枪声突然响起,“我们被包围了?”谢旅长赶紧和我们一起突围,通过一片开阔地,冲出敌人封锁,但还是牺牲了三位同志。
后来知道,我们停留休息的地方,是我们的一个乡政府。敌人一个营想消灭该乡政府,我们正好走到包围圈中,和敌人交火,把敌人也吓坏了:乡政府怎么还有机关枪和小炮?他们也赶快逃跑。跑出包围圈,我们又走出好远,饿了,我到一户农家找吃的,老乡很热情地说没有馒头,只有玉米面发糕,给了我一块大约二十厘米见方、十厘米厚的发糕。我拿着一边走一边吃,觉得特别香甜。那应该是1947年春节后不久。
1947年,我年满18岁。大约在12月,我所在部队整编为华东野战军第12纵队35旅105团,纵队司令员谢振华,旅长汪乃贵,团长戴云龙,团政委武及普。
(本文为吴凯的回忆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