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跟随粟裕将军的难忘岁月
粟裕将军身经百战,名闻遐迩,是位杰出的军事家。我曾经在粟裕将军麾下,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年近九旬之际,追忆跟随老首长的难忘岁月,希冀能让后辈不忘新中国的来之不易,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一
1941年初,我刚从苏中抗日军政学校毕业分配到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皖南事变就发生了。新四军经过整编后,军服务团调整归属1师政治部。我们从盐城南下到东台,在苏中军分区成立大会上,粟裕师长作了关于形势与任务的报告。我第一次在台下远远地见到他。他是一位风度儒雅的首长,个子不高,说话慢条斯理,但内敛着足智多谋的魅力。
同年春,日寇开始了对苏中的“扫荡”,我军撤出了东台,驻泰州的国民党苏皖边区游击副总指挥李长江投降了日寇。我们在粟裕师长指挥下,从海安、曲塘、姜堰,沿着运河一直向西挺进。服务团在随部队西进的行军途中,一路唱歌、刷写标语,鼓舞士气、宣传抗战。我军讨伐李长江部攻克泰州后,日寇又从扬州反扑过来。我军主动撤出泰州,转战到如皋地区。
苏北的春天,阴雨绵绵,地面泥泞。行军途中,司令部在我们政治部前面,偶尔也会见到粟裕师长。他有时骑马,有时和我们一样步行。我还记得有一次开会,粟裕师长作报告,在那样艰险的环境下,讲话仍是镇定自若,从容分析形势,指出我军应对的策略。那时没有录音,讲桌旁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在速记,她就是粟裕师长的夫人楚青同志。那时她大概十八九岁,身材小巧,扬州人,十分腼腆、文静。
1944年1月,我在1师3旅7团办《战斗报》。车桥战役是抗日战争进入反攻阶段的重大战役,7团负责主攻,我们报纸编辑都随部队一起攻入车桥镇。车桥是淮安的一个小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略要地。车桥战役的胜利,打通了苏中、苏北、皖北的通道。车桥战役就是粟裕师长亲自指挥的。
年底,我仍在7团。当时我们已转战到洪泽湖边的盱眙,之后从这里南下,渡过长江,经镇江到达湖州长兴的白岘。那时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我们跟随粟裕司令员到这里,是奉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建立苏浙军区,粟裕任司令员兼政委。部队大约1万多人,有9个主力团。我所在部队编为第3纵队,司令员陶勇。我调到政治部宣传科后,政治部主任韩念龙说要恢复原3旅的《先进报》,由我和卞庸中负责。我就到军区去找粟裕司令,请他题写报头。那时我们住在孝丰,军区驻地还在南边,靠近安吉。当时,正是国民党顽固派顾祝同向我军大举进攻的时期。粟裕司令员的住处在一个山村里,四面高山,竹林茂密,山泉从屋前流过。一进屋,就见房墙上挂着大幅的军用地图。问明来意后,粟裕司令员就给我写了报头。可惜因战事紧张,虽有了报头,报纸也没办成。
到了第二年8月,听到新华社电告,日本无条件投降了。这时,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发布命令,要我们向南京、上海进军,并任命粟裕为南京市长,刘长胜为上海市长。我们先从张渚到宜兴的蜀山镇,我在镇上一个旅店的墙上画了大幅的抗战壁画,这画后来在许多画册上刊出过。蜀山之后到和桥,继而向宜兴城挺进。宜兴城里约有3000日军,奉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的命令,不向新四军投降。我们攻城三日,日军才被迫缴械投降。
我们在宜兴驻扎了约一个星期,就继续向南京挺进。大家一面行军,一面谈论着到南京后做什么。宣传干事游龙(解放后曾任福建电影制片厂导演)说他想当电影院院长,我那时是文艺干事,还没有到过大城市,不知做什么好。哪知时局瞬息万变,美军运输机把大批国民党军队抢运去接收,比我们走路当然要快。这时,又传来新华社电告,毛主席到重庆与蒋介石谈判,签订了“双十协定”。于是,我军撤离苏南,又随粟司令员从常州方向渡江北上,到达泰兴。
二
我们到苏中后,粟裕仍任苏中军区司令员,下辖第1、第4、第6纵队主力及地方武装,我所在的4纵驻扎如皋。那时苏中的大中城市除南通、扬州外,都在我军手中。
1945年10月25日,华中军区在淮阴成立,张鼎丞任司令员,粟裕任副司令员。现在有资料谈到,当时毛主席曾要粟裕当司令员,可粟裕说张鼎丞比他资格老,还是张合适。记得在苏中抗战时,我们战地服务团的作曲家梁平波写过一首歌,叫做《粟司令带我们打仗,仗仗胜》。我们到苏浙军区时还在普遍传唱这首歌,可粟司令知道了,就要求不要唱歌颂他的歌,他说“我不过是执行毛主席的战略战术罢了”。他就是这样一位谦虚的人。
到了1946年6月,蒋介石彻底撕破脸皮,开始向解放区发动大规模的进攻。我在4纵政治部曾随206团参加了由粟裕亲自指挥的苏中战役第一仗宣家堡战斗。虽然此战只歼敌49军一个主力团,可那时蒋军士气旺盛,装备精良,所以仗打得十分惨烈。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粟裕指挥我军与蒋军打了七仗,取得七战七捷的战绩。我当时在206团任宣传股长,只记得在那三个月里,每天不是打仗就是行军。
1946年底,我们在粟裕指挥下转战到山东,又接连取得枣庄、鲁南、莱芜、孟良崮等战役战斗的胜利。1948年,我们第1、第4纵队转战豫东,与刘邓部队会师,又打了不少胜仗。后来的济南战役、淮海战役,也都是粟裕指挥的。
最近读到已故版画家杨可扬的女儿送我的杨可扬先生传记,书中载有杨可扬先生一生的路线图。这引起我的兴趣,我也画了一张跟随粟裕司令员征战的路线图。这张图也是我新四军1师的转战图,从抗日战争开始到解放上海结束,10年间转战浙、苏、鲁、豫、皖、沪。我寄给南京军区的抗美援朝老同志李志坚,他是管作战的参谋出身,请他算一下走了多少路?他回信说是走了十万八千里,只有多,不会少。这又是一次长征,可这“长征”是粟裕司令员带领我们一直打胜仗的呀!可后来我遇到过粟裕首长多次,又读过他的一些文章,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说自己有多少功劳,有多么高超的水平,他真是一个伟大而又低调的人!
三
1957年底,我转业到上海,找到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的老同志赖少其。我因从军就做美术工作,遂被派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任副总编。
大约在1963年的一天,出版局副局长汪晓云、办公室主任游云(都是新四军的转业干部)打来电话,说是粟裕同志要来我社参观,因为我是他的老部下,指定由我接待。早晨9点多,粟裕同志现身在我们社的会议室。他身着一套蓝色中山装,没戴帽子,一头黑发,举止文静,虽已没当年风尘仆仆的味道,但仍让我回想起他骑在马上与我们一起在苏中行军的勃勃英姿。
他询问起我在1师服务团的情况,我回答说:“战争年代遇到您的机会不多,战争太紧张了。”他说:“是我联系群众不够,官僚主义啊!”接着,社里的女秘书浦增华又拿了不少画册给他看,他一页页认真翻阅。临走时,社里送了他3本书,有《上海博物馆藏画》,赵宏本、钱笑呆绘《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贺友直绘《山乡巨变》连环画,这些在当时是我们社里的代表作。过了没几天,他派上次陪同的警卫员,把《上海博物馆藏画》还给了我们,还附了一封信。这封信我至今还精心保存着。我揣摩,上海博物馆的画册定价是240元,当时是很贵的,基本是出口外销。而连环画大约0.60元1本。可能出自这个原因,粟裕同志才会有退书之举。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我被重新任命为上海书画出版社副社长。原高教局局长姚力是粟裕同志的老部下,和我曾同属4纵69师206团。1980年5月,他告诉我粟司令在上海休养,让我和他一起去看望。
粟裕当时住在岳阳路145号一幢民国时建造的别墅里。见了面,粟裕说:“我还是在‘文革’前见到你的,‘文革’中你们受到不少冲击吧?”我说了下后,姚力说了在黑龙江农场的情况。当时我们还不大清楚粟裕同志在1958年受批判的情况,看到他严肃、慈祥的面容中仍存不少忧郁的神情。这时,楚青同志才略微透露了一点细节,只记得她说:“粟裕在当总参谋长时,连要一部吉普车也得国防部批准,随彭总到苏联访问,只问了一下总参谋部与国防部的关系,就被说成是里通外国。”
1983年,听说粟裕同志身体很不好,住进了301医院。我到北京出差,与楚青同志联系,想看看他。她说粟总正好在家,你来吧。我就请了老战友管谦(时任总参机要局局长)陪我一同去。粟裕同志看起来还可以,只是面容苍老了些。他坐在院内长廊口的一把椅子上,与我们谈了一些生活起居的琐事,并说起上次沙孟海的字中个别草字还认不清,后来问过军科院战史部的陆奚源才搞清,写的是司空图的诗。楚青说粟裕一生,一心在作战上,没时间研究书法、艺术,也不下棋、喝酒、打牌,唯一的休息是看地图。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粟司令员,后悔没有跟他拍张合影留念。临走时,楚青从院内的石榴树上摘下几个石榴给我们,说这是粟司令自己种的。我至今仍珍藏着这已干枯了的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