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情长,岁月苦短,转眼间你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我未曾落笔,共同生活五十八年中聚少离多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记忆的闸门像潮水般打开,往事历历,恍如昨天。
利人,我们不仅是几十年的夫妻,还是几十年的亲密战友。有一段时间你又是我的领导。1941年的夏天,日寇集中大量兵力对盐城大“扫荡",来势凶猛。当时我在盐城七区任区委书记,思想准备不足,对反“扫荡”没有经验,又和县委失去联系,区队长跑了,农救会长不干了。就在这时,你作为县委民运部长,来到我区,你指示我要抓武装,组织自卫队,整顿党和群众组织,反击敌人,只有保卫群众利益,才能得到群众的拥护。我立即把你的指示向下传达。同志们听后,纷纷组织自卫队和游击队,抓汉奸,杀叛徒,打击下乡“扫荡”的敌人,把敌人已抢到手的粮食、衣服、家禽等拦截下来,分还给群众,深得群众的拥护。局面大有好转,人心很快稳定。你在我们区里待了一段时间,为防止汉奸告密,我常常把你带到比较安全的地方住宿。你平易近人,关心同志,热爱群众,艰苦朴素,令我深深钦佩。后来根据对敌斗争的需要,盐城划成三个县,你任盐城县的县委书记,我是县委民运部长井兼区委书记。你常来我区检查指导工作,时间长了,我们由相识到相爱。1942年夏,区党委批准我们结婚。此后,我们一起调到浙江长兴县,你任县委书记,我任区委书记:后又调苏中兴化县,你任县委副书记,我任县委宣传部长。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并肩战斗了六年。
解放后,你在农业、工业系统工作,我在教育系统工作。虽然没有了工作上的关系,你仍然一如既往对我要求很严。我对你一本正经的态度有些不满,你说你是“热水瓶”,外面冷,里面很热。许多事实证明你确实是这样的人。
记得1945年,有一次我患伤寒发烧,住在老百姓家里。你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看我,见我病重,立即用一块门板,亲自和一个农民冒着35℃的高温抬到四十里以外的部队医院治疗。1946年我怀孕了,你把你的全部津贴给我增加营养。1947年在东北大连,我痔疮开刀,你陪了我三天三夜,还抱病为我端屎倒尿。解放后,在上海我又动过几次手术,你工作很忙,不能亲自陪我,但每天下班后不管多迟,你都要来看我一次才放心。所有这些使我感受到夫妻之间的恩爱和温暖。
你对儿女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平时你规定每个星期吃一次肉,一次油条,早晚稀饭和咸菜,中午蔬菜,有时加一碗蒸鸡蛋,过生日时才有两个鸡蛋。你身教言传,对自己也是和孩子同等的待遇,只对你的老母亲和我有点优待。孩子每人每月只给五角钱零用,我觉得你对孩子太苛刻,你说比比那些饿肚子的孩子好多了。你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们经济困难,在五六十年代我们俩工资都比较高,加起来每月收入380多元,在当时算是高薪阶层了。因为你要接济有困难的人,平时又好客,每月入不敷出。其实你是很爱孩子的,我们的小儿子幼时患过重病,出院后你怕保姆带不好,你便亲自带他睡觉,还为他买了一头奶羊,使他每天有足够的羊奶吃。
孩子上中学后,每年放暑假你都要求他们去溧阳农村住一个多月,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以培养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增进与劳动人民的感情。你给两个大孩子买了一副理发工具,要他们劳动空余时为农民义务理发,多为群众做好事。
“文革”中你受到冲击,被打断三根肋骨,打掉两颗牙齿,但你始终威武不屈。“四人帮”批“右倾翻案风”,搞全国“批邓”,要你办“批邓”学习班。你对我说:“这是‘炮打功臣楼’,宁愿杀头也不批邓。”那时你还没有分配工作,你决定离开南京,回老家去为农民办点实事。第二天,你夹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双鞋就回了老家——溧阳县马垫公社张巷大队。
那时你已63岁了。过了十几天,你又回来,向我要了几百元钱,你说:“想不到这几年张巷大队变得这样穷,年产比十年前少了20万斤,人均收人只有44元。我准备在没有分配工作之前在那里干上几年。我是学农的(注:抗战前曾在河南大学农学院读书),身体又好,我想实施个以养猪为中心的农工副一条龙计划,帮助家乡改变面貌,可是大队太穷了,拿不出钱来。这几百元是支援他们盖猪舍,捉小猪的。以后我的工资每月存40元留给子女将来结婚用,其余都给我去帮大队致富。家里生活就靠你一个人的工资,要苦点了。”我说:“为了帮农民致富,苦点也没有关系。”第二天,你走了,这一去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向我报告好消息:猪场盖起来了,养了几十头猪,又办了鸡场、粉丝场、豆腐场:还办了沼气,猪可以吃上热食,还可以开个浴室,烧开水,每户每天可以免费打5瓶开水(原来村上烧柴困难,都是挑着水瓶到城里打开水)。第二年,你回来告诉我,由于养了猪,张巷粮食增产了73万斤,人均收入翻一番。
后来,你回宁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过春节也不回来了,我有意见。你说:“你去看看就没有意见了。“我去了两次,看到两层楼的猪舍,共有10排,每排有11间。楼下养猪,楼上办公和住人。大猪小猪八百多头,都养得油光发亮。由于猪舍都用了自来水冲洗,住在上面一点也不觉得臭。你知道我身体不好,安排我在你侄子家开小灶,而你和猪场职工在食堂吃糙米饭、咸菜炒辣椒,把白开水当汤喝。我看你如此艰苦,真是心疼。因为你已经65岁了,你却说:“吃饱肚子就好了。”你陪我参观了田头,只见那水田旱地一片绿色,田里用机器洒水就像公园里的喷泉一样。整齐的稻田边上种满了各种瓜豆,开了许多各种黄色和蓝色的小花,还有几只蝴蝶在飞舞。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我在猪舍楼上住了10多天,亲眼看到了你辛苦两年来的成绩,亲耳听到了群众发自内心的赞扬,我真为你高兴。我明白了你为什么离不开猪场、离不开大队了。我不但对你没有意见了,还为有你这样的丈夫感到骄傲。因此我对你说:“孩子们要结婚了,儿女的婚事全由我来操办,只要求你在结婚那天能回来陪亲家喝杯喜酒。”你答应了。大儿子结婚时,他岳父是原省委书记陈光同志,他对你帮助农民致富很赞成,你回不回来没有关系。可二儿子的岳父母和我们不熟悉,你要是不到场,人家会怎么想呢?二儿子结婚那天,亲家和宾客都到齐了,你还没回来,我只好跑出去转了一圈,对亲家说:“真对不起,我刚才打电话给老周,他说大雪封路车不好走(那天真的下大雪),不能来了,请你们原谅,要我向你们表示道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谎。当时心里想不通.我觉得你也太不近人情了。直到1979年,我去溧阳过春节时,看到你为了人民利益不顾天寒地冻,拼命地干,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我才进一步理解了你。
1978年秋,我在南京查出肠癌复发。医院要家属参加会诊,我希望你回来参加。你告诉我要帮大队搞规划不能来,让大儿子参加会诊。第二天上午你回来了,得知医生会诊需要上海华东医院给我做第一次肠癌手术的病历做参考。我希望你把病历借来。为了在医院下班前赶到,你饭都顾不上吃,直奔火车站去了上海。你借到病历后,连夜乘车返回南京,第二天早上带着疲倦的身体赶到医院。当你听说要过三天才做手术时,你就想立即赶回大队,说大队还有事。于是,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就回溧阳了。临走时,你对我说,在手术前一天你一定回来。到了手术前一天晚上八点,护士送安眠药给我,我想你又要食言了。因此我吃了药准备睡觉,争取明天的手术顺利。就在这时你满嘴是血,手里提着两个大西瓜回来了。这时西瓜季节早已过去近两个月了,这是你用土方法保存下来的。你说这是准备给我手术后喝西瓜水用的。你嘴上的血是为了赶路摔了一跤,摔掉一颗牙齿,嘴唇也摔破了。我本来还真有点气,可是当我看到此情此最时,什么气也没了,要你赶快去看医生,回家吃饭睡觉。但你还不肯走,要问问明天手术准备的情况,鼓励我要勇敢地和疾病作斗争,直到护士来催你走,你才离开。
1979年的春节前两天,你回南京来。这时我手术后才三个月,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人,我说:“今年你可以在家陪我过春节了。”你笑笑说:“我是回来接你到溧阳过春节的。今年丰收了,人均收入从去年的83元增加到124元。张巷买了发电机,用沼气和柴油混合发电,现在是要电有电,要水有水。我要和张巷人民一起欢度春节。我知道你手术不久,不要你到张巷去住。我们就住在县委招待所。你带一副象棋去,我一定好好陪你。”我知道你的心早就留给张巷人民,我是无法把你留下来的,因此我只好随你一起到溧阳去。
到溧阳后,你把我安排在县委招待所住下,你说:“离开大队两天了,要回去看看。”这年冬天特别冷,招待所没有取暖设备,毛巾在房间刚挂上就结冰,又赶上春节放假,招待所三天不开伙,没有饭吃。夜深了,你还没有回来,我冻得全身冰凉,只好上床睡觉,被子又薄,一夜都没有焐热,自然没有睡好。早上八点多钟你才回来,连连说:“对不起,昨晚有两只老母猪生小猪需要照顾,我是怕值班的人照顾不好就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吃早饭,我们去老县长家拜年吧!”我知道名为拜年,实际是混饭吃。到了老县长家,他们留我们吃午饭。吃过午饭又到一家拜年,晚饭后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你对我说:“我今晚还要去猪场,又有老母猪生小猪,天太冷,我怕小猪会冻死,而且夜间还要把其它猪赶起来撒尿,换干草,一个人值班忙不过来.我实在不放心还是要去,你先睡吧。”我知道你又要忙一夜了。对于你这样一个为了人民的利益宁愿自己受冻受累的人,除了支持你,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那你就快走吧。“你走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想你已66岁了,没有这种把人民的利益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精神,是不可能在天寒地冻的深夜,冒着鹅毛大雪往三里路外的村庄跑。你这样做既不是上级交给你的任务,又不是群众对你的要求,完全是自觉自愿的。因为你认为这样就是幸福,就是愉快,就是安慰。难怪张巷大队的农民说,这种干部多一点,共产主义才有指望。
我想我应该早点回南京了,否则你心挂两头,夜里在猪场睡不好觉,一大早还要冒着刺骨的寒风赶往城里来陪我,实在太辛苦了。我不能帮助你,至少不应增加你的负担。我返宁时,你送我到车站,为我买了汽车票,我拿出没有开封的棋盒给你,你懂我的意思,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说:“对不起,以后我一定还情,陪你下个痛快。”我坐在汽车上,脑海里时时浮现出我们以前下棋的情景。我们棋艺都不高,但我们很喜欢对弈,只要晚上有空,你就会在被子上放上一块板,铺上棋盘,面对面坐在床上下棋。你每次一定要赢了才肯睡觉,我有时瞌睡了故意让你赢,你一旦发现不是真赢时,也不放过我,非要再继续下。对你这样的人我真的是无可奈何,只好奉陪到底。现在你走了,水远地走了,你答应陪我下棋的“棋债”还没有还呀!
你离休以后在溧阳继续为人民发挥余热,我也没有去,只是嘱咐在溧阳工作的小儿子周伟伟多多照顾你的饮食和身体。直到你胃癌晚期住院了,儿子才告诉我。我很想去看你,但是我的大腿骨折,已数年不能行走。镇江市委知道我的难处后,用车把我从南京接到镇江,四个人把我抬上三楼。你听说我来了,用了很大的力气喊了两声“欢迎,欢迎"。看到你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无力睁开的眼睛,想说话而又无力说话的神情,我心如刀绞,握着你皮包骨头的手,我百感交集,想不到我们在这种情况,这种场合见面,许多往事都涌上心头,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我只能安慰你,要你好好配合医生治疗,病会好的,病好了你就回南京疗养吧!你使劲地点了点头,并用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我们相对无言。我默默地陪着你,你已经连水也喝不下了。镇江市委王一香书记来院看你,我和他商量如何办你的后事。到了下午三点,市委要送我回南京了,我向你告别,你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我说“过几天再来看你。“你才松手让我走。走到门口,我又回头看看你,可是你的眼睛再也无力睁开了。回宁后,你和我通电话,只听见你在电话里喊了两声“刘大谟”“刘大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对你说:“你出院后回南京休养吧!家里有保姆,会好好照顾你的。”只听你在电话里连声说“好好”“噢噢”。从此以后,你连“好”字,“噢”字也不能说了。你有许多话想说却没有力气说,我有许多话想说却不忍心说,一切都在不言中。你就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我和儿女们,你走了,永远走。
你的一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你的心里始终装着人民的冷暖和疾苦,唯独没有你自己。遗体告别时我行动不便没有来送你,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成为我终生的遗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注:李商隐诗)利人,我们一生都在追求理想,追求完美。但是,人生都是有缺憾的。想起那些缺憾,真觉得心痛。如今切的一切都如烟云一般随风飘去了。唯有你我共同生活五十八年的追忆,是留在我心中一块永远的芳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