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期●纪实报告●

我的母亲

作者:钱江口述 郑贺整理

  
  
  
  
  1945年春天,我所在的部队新四军一师驻扎在江苏宝应县,由于日本鬼子的疯狂“扫荡”,部队的生活很困难,不仅要打仗,还要开展生产自救。有一天我正带领战士们赤着脚在田里帮助老乡灭蝗,这时师部通信员小李找到我说:“教导员,首长要你去一下。”我随即问道:“有任务?”小李说:“不,有一妇女来部队找她的儿子‘钱文祥’,我们这儿没有此人,但她说她是特地从上海来的,首长说你姓钱,也是从上海来部队的,让你看看是否认识。”我听了心里一惊,我在白区用的名字就是钱文祥,莫非是母亲从上海赶来?但转念一想,这不大可能,母亲不识字,她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离家参加新四军已经五年多了,从未给家里写过信啊!
  在去师部的路上,我想到了年迈的祖母和重病在床的父亲以及年幼的妹妹,这几年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全家的担子都压在了母亲的肩上啊!我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中学毕业后,就到《大美晚报》当排字工人,已能帮助父母分挑一部分生活的担子了。然而1940年临近除夕时,上海《大美晚报》的地下党员和进步工人为大新公司进步职工秘密排印了《告社会人士书》,我参加排字,被报馆老板发现,把我开除了。我曾向母亲谈起要去安徽做生意,而母亲却说:“戇小囡,上海介大,哪里不好做生意?跑到老远去做啥?”其实此时组织上已决定送我去参加新四军,我是想给母亲透点风,而母亲的这番话,使我到嘴边的话又缩回去了,心想:反正我去意已定,“自古忠孝难两全”。不久,我就不辞而别了。
  我跟着小李进了师部办公室的门。只见背对门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因为我与母亲分别时,她还没有这么老,至少还未见白发。我大步流星地径直走到老人面前,瞬时我愣住了,“啊”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位白发老人就是我的母亲!她一见我即刻惊喜万分地叫道:“文祥!”泪水顺着她的面颊刷刷流了下来。
  她几次要站起来,却又踉踉跄跄地坐回到椅子上。我忙上前搀扶她,问道:“姆妈,你的脚怎么了?”她哽咽着说:“走了交关路,脚上起的水泡都破了。我想如果碰不到侬,叫我哪能办呢?”母亲擦了擦眼泪后轻声问我:“那个带口信的小伙计讲,侬现在生意做得老大啦!”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1944年夏天,我奉命为部队去上海采购无线电器材时,那家商店的小伙计煞是热心,大概希望我这个大主顾能成为他店里的固定客户吧。当时,看他这么热心,我灵机一动,就让他带一口信给我的父母。没想到他还这么守信!
  当天晚上,师首长叶飞、吉洛设便宴招待母亲。席间叶飞问起家里还有什么人时,母亲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河,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告诉首长说:“文祥走后,我到所有的亲戚朋友处都找过。他离家五年来,他奶奶和阿爸因无钱看病,相继故世。他阿爸临死前一再要我把儿子找回来,介大的上海到哪里去寻啊!我实在没处可找,只好到一家家难民营去看。”叶飞又问起家里靠什么生活?母亲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本来在厂里做,后来工厂关门了,也没生活做了,现在靠文祥的舅舅分一点活给我做做,帮人封牛痘疫苗的玻璃管。文祥的妹妹帮犹太人在编织的手套上绣花。”师首长要母亲在这里多住几天,等脚底的水泡好了再走。
  母亲住了十来天。临走时,她问我:“你在这里当兵苦不苦?我头一天看见你,还赤着脚,现在清明节气还没到,要冻出毛病来的。”我说:“我们这么年轻,也不觉得冷,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苦算啥?”母亲赞许地点点头,但又说:“你们的武器太差。” 我说:“武器我们可以从鬼子手里夺,也可以自己造,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我是不会回家的! ”母亲低头沉思了片刻,从包袱里拿出一枚金戒指递给我,说:“你爸爸已死,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原指望你为我养老送终,如今你决心打鬼子,有志气!这枚金戒指是我做工半辈子的一点积蓄,你留着,做个纪念。我们母子俩也不知啥辰光才能见面呢!”我接过戒指,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母亲。
  解放后,我奉调到上海《解放日报》工作,尽管是供给制,但组织上每个月发给我母亲几十元生活补贴,使她晚年的生活很安定、幸福。有一次,她很认真地对我说:“新四军、共产党是真正为国为民的。侬路子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