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熊瑾不凡的人生历程
扬州市党史办几年前曾约过我一次稿,他们要收集、出版从扬州走出去的新四军和八路军女战士的纪念文章,我的母亲也是其中一位。我觉得母亲就是位普通的老兵,没什么显赫的战功和傲人的事迹,不写也罢。但母亲那代人,生在民族危亡的战争年代,只要不甘沉沦,她们的青春和生命注定都会有一段传奇的。
前几日我翻看家中的老照片,看到了1937年母亲的一张头像。小时候看像册时,记得是穿着国民革命军军服的,军衔为中尉;“文革”初,父亲怕惹事把它剪得只剩下头部了。
在父母去世多年后,我发现了家里还留有一张母亲穿国民党军军装照片的翻拍版,面部左侧稍有些模糊,于是请好友将这两张照片拼接起来了,很高兴又看到了那张老照片的大致面貌。
母亲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军衔升至解放军中校。当年军中的女校官可是不多的,而从国军中尉到解放军中校,这个概率恐怕就更小了。
母亲原名熊夙珍,年轻时因景仰民主革命烈士鉴湖女侠秋瑾,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熊瑾。我的外公熊梦如,曾是北伐国民革命军第26军的医佐,1927年北伐军攻打军阀孙传芳时,染伤寒病去世了。失去外公的外婆没有文化,只能靠做佣工为生。母亲小时聪慧,很想上学,但囿于家境,只得去蚕桑厂打工贴补家用。上世纪三十年代,外公在北伐军的同袍梁翰嵩,升任国民革命军的卫生部长,来扬州看望战友熊梦如的遗孀遗孤,听闻母亲上大学的愿望,立即拿出三百块银元支持。梁走后,我外婆对母亲说,咱们是孤儿寡母,别上大学了,留着这些钱过日子吧。母亲很懂事,自己报考了不收学费的护士专科学校。大约在1936年,梁翰嵩来信问起母亲上大学情况,母亲直言相告。梁说,既然这样,就别学护士了,到军队里安排个差事,于是把母亲安置到江西一个驻军医院当了少尉医官,次年晋升为中尉。
在这里,母亲遇见了她的教官孙逸致,孙是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女生,当时参加了共产党外围组织“读书会”,思想进步。母亲深受孙的影响,孙告诉母亲,国民党没有希望,应该去延安投奔共产党。特别让母亲动心的是孙说去延安可以免费上大学。于是,孙逸致和母亲给时任八路军驻湘办事处主任、当时在进步青年中颇具有名气的徐特立写信,说明她们向往延安,希望去那里参加革命和抗战。很快得到徐的回信,欢迎她们去延安,说只要持他的信,到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报到即可。就这样,母亲舍弃了国民党军中尉月薪30块银元的优厚待遇,来到延安参加了每月只发一块钱生活费的八路军。
1938年5月,母亲与孙逸致到了延安后,先上了一期抗日军政大学,因为她们有从医的经历,之后又安排去延安医科大学15期学习,学制四年。母亲特别怀念在延安的日子,她说,那里虽然清苦,常年吃小米和盐水熬萝卜,偶然有豆腐就算是改善生活了,逢年过节才有肉吃。但是在八路军这里,青年军人都朝气蓬勃,有理想、有追求。军队中官兵一致,民主、平等。路过首长或教官窑洞,进去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毫不拘束地放开吃。母亲说,当年请毛主席来校做报告,说来就来了。毛主席给学员讲话时说,现在是抗日战争,让你们安心在这里学习,为什么?因为我们党需要大量的科学技术人才,你们是党的宝贝,是建国干部。这些话我听父母亲反复说过。母亲如饥似渴地学习,在该期学员中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还有一件我记忆深刻的事,1969年春夏之交,父亲被隔离审查和劳动改造一年多后,回到家里等待审查结论。一次,父亲与我聊起了母亲。父亲说,在延安时,有文艺演出或放电影,就相当是盛大的节日,他们要走很远的路去看节目。有一次看演出,母亲因个子比较小,挤到第一排,坐到长板凳上,演出快开始时,她掏军棉衣外兜里的眼镜,竟不小心把手伸到了旁边时任中办主任李富春的兜里。后来我很好奇地找母亲印证这件事,母亲说这事当时闹得动静挺大。
因为母亲是旧军人出身,审干时审查了她很长时间,直到延安整风结束后她才入了党。她争取加入党组织的路走得比别人艰难,因此更加珍惜共产党员的称号和荣誉,党性原则和组织观念都很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通州参加整修凉水河的工程任务,一个多月不在家,住在工地的帐篷里面。母亲意外摔伤,股骨颈骨折,我爱人急忙把她送去住院手术。母亲反复交待我爱人,不要把她受伤的事告诉我,免得我工作分心,而且还反复强调,别忘了把她这个月的党费交上去。
抗美援朝时,我父母都参加了志愿军。我两三岁时对父母都没什么印象,他们很忙,也不怎么回家。我只记得外婆,是外婆带着我住在后方的五龙背和宽甸,母亲入朝忙于伤病员的救治和前接后送,1952年因表现突出,荣立三等功。
母亲一生对知识的渴求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记忆中,家中的物件一半是书,直到晚年她每天还都坚持阅读书籍和报刊。母亲因为渴求知识、追求真理而改变了人生,她们那一代人也通过集体的奋斗,创造了历史,改变了国家的未来。母亲虽然离开我们多年了,但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