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期●散文●

诗情画意的石梁

作者:阿章

  一
  
  记忆中故乡的石梁村——抗日战争时我们就读的中学曾暂迁于此——是异常美丽的,尽管离开它半个世纪,但对它的思念依然执著而强烈。
  春天,筑巢梁上的紫燕,软语呢喃,伴我们在噱家祠堂苦读。
  炎夏,挟山泉涌来的梁溪,清澈而湍急。它的幽潭任我们师生扑腾、学泳。
  秋夕,亭亭如华盖的古槐,在梁溪平整的卵石长堤上夹道而立,为散步的少年男女庇辙。他(她)们的盈盈眼波有如梁溪的清流,传递着一串花非花雾非雾的信息。
  最难忘的是乌柏树!躯干魁伟,枝叶婆婆,田增道旁,随处可见。阵阵秋风将它的绿叶吹黄;随着秋深霜重,黄叶渐渐转红,色如胭脂。当它红颜渐老时,期终考试便迫在眉睫了,一俟考试结束,它已纷纷随风而去,一叶叶一声声,仿佛殷殷为我们送别。此时此刻,一种无言的惆怅,莫名的离愁,盈溢于石梁村的卵石小巷之中,充塞于离人的眉赣心上。
  年复一年,我珍重地收起那飞入怀中的乌柏红叶,夹在钟爱的诗词抄本中,心里涌起无限骡思:是否南朝民歌的作者跨过时间,超越历史,为我捎来了诗情?默诵南朝民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柏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自己恍惚置身于1500年前,谛听南朝怨女在乌柏树下悲吟思念征夫的恋歌……
  啊,这石梁村外满眼的乌柏红叶,这绕树三匝的乌柏鸟,与南朝民歌中的氛围是何等相似!莫非这片生我养我教我的土地,就是这首南朝民歌的诞生地?莫非这首民歌的作者,就出生在石梁村?莫非这首南朝民歌中痴男怨女火也似的恋情,有如乌柏红叶,年复一年,燃烧至今?如果说这首民歌下启唐朝诗人“打起黄莺儿”的艺术构思,那么今天抗日战士的思妇与南朝“弹去乌柏鸟”的思妇,岂不是在思想感情上一脉相承吗?我这个耽于幻想的中学生,一时神驰故国,浮想联翩,深感这块土地历史古老,文化悠久,诗人辈出!我们不仅仅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也许还是南朝民歌的作者—才华横溢的无名诗人的后裔!令人欣慰的是:至今我们仍生活在这片“弹去乌柏鸟”的乌柏林中,而且弦歌不绝!我们可以信手拈来乌柏红叶,在红叶上题写心中的秘密,然后付与梁溪,目送它随水飘向远方,心中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仿佛爱心得以寄托,感情得以宣泄。比之于“弹去乌柏鸟”的南朝思妇,我们的灵魂似乎更充实,我们的思念也更深沉,因而感到更加幸福! 
  
  乌柏树,红叶,白色的乌柏子,弹去乌柏鸟的南朝怨女……这一切如彩笔淋漓、汪洋恣肆的历史长卷,从南朝一直画到抗日战争时期,地点都在诗情画意的石梁村!一个耽于幻想的中学生的我,在心中描绘出这幅历史与现实相衔接的长卷,而且觉得自己生活在图画之中,感觉是何等良好!
  可惜,现实无情。日寇打通浙赣线的炮声日益逼近石梁村。指挥这场号称“会战”的“国军”司令长官,“外战外行,内战内行”,此番又听命于蒋介石的“保存实力打内战”,遂令所率的十万袍泽“宁无一个是男儿”——触即溃,闻风而逃,把大好河山,拱手让敌。
  啊,日寇铁蹄渐近的石梁村已容不下我的小小课桌了。啊,石梁,这回我真正要与你告别了。我不忍看噱家祠堂一地碎纸,满目凄凉,便独自一人,踽踽而行,穿过两旁是乌柏林的卵石路,心中默默与乌柏林的主人告别:南朝的征人啊,你们在哪里?如今侵略者行将攻占你们的家乡,你们的不肖子孙已不战而逃了,你们能挟弓箭,持长矛,驾战车,从天而降,保卫你们的祖宗庐墓,连同你们的乌柏林吗?
  前面就是地平如镜的大操场。这是我们师生年复一年,用自己的双手在梁溪畔的荒滩上建成的。它曾洒下我们多少汗水,留下我们多少足迹!如今不得不放弃了。今后,它将成为侵略者的练兵场,还是杀戮我们同胞的屠场?简直不敢想象啊!
  操场的尽头便是梁溪。一条独木桥悬架溪上。过溪就是漫山似醉的枫林。记得秋天,我常走过独木桥,独坐枫林里,背诵课文。秋风秋水为我伴读,使我的记忆力如有神助。这是我们读书的“胜境佳处”啊,愚昧、野蛮的侵略者占去又有何用?是放火焚山取乐?抑或砍尽枫林作为燃料?
  站在过溪的独木桥头,我心中愁肠百结,只觉得个人的命运、学校的命运、石梁的命运乃至祖国的命运,犹如这座架在山溪上的独木桥,摇摇晃晃,岌发可危。俯视流量不大而颇为湍急的梁溪,它那清澈的山泉,前赴后继,猛撞溪中的礁石,水花四溅,哗哗作响,堂堂正正,无所畏惧。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而我还不及梁溪中小小一朵水花!转眼之间,我便将在易色的版图之中沦为遗民——一个苟且偷生的亡国奴!啊,我枉为炎黄子孙,枉读圣贤书,于国于家又有何用?
  对岸,过溪的山林传来鹤鸪声声:“归不得也,哥哥!”“归不得也,哥哥!”这阵阵悲啼,仿佛代我倾诉蕴藏在心底的痛苦:如今侵略者的铁蹄已踏破我祖祖辈辈居住的古城,遥望城中,烈火冲天,我已是有家难归,无国可投了。此时此刻,辛弃疾的名词涌到了嘴边: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鸿鸪。
  稼轩先生仿佛为我而赋!我的泪珠已尽倾入梁溪,眼似渐枯,心在滴血。稼轩先生思念故园,心中犹有长安维系,而我的故乡此刻却在铁蹄下燃烧,惶惶然心无所依,唯有鹧鸪声声为我哀叹!当此国破家亡之际,何处是我可以容膝的陋室?哪里是我能够行吟的泽畔?我行迈靡靡,忧心殷殷。我苦苦思索:青山遮不住的东流水,对我意味着什么?
  稼轩先生寄意于“郁孤台下清江水”,它不断被青山遮断,但它又不断冲出青山的重重羁绊,蜿蜒曲折而又一往无前地流入大海,流向太阳升起的东方。敢于从困境中冲出重围,这是东流水的性格!一想到我身边的梁溪,也是东流水,也是流入东海,悲凉的心情不禁为之一振!遥想八百年前,异族入侵,国难当头,徽钦二帝归为臣虏,稼轩先生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黑暗中寻求光明,这正是先生乐观豪放性格的体现!他身体力行,举兵抗金,这正是先生人格力量之所在!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稼轩先生此词岂不是鼓舞我从绝望中奋起,从悲痛中跃进吗?
  
  终于,我有幸“雪夜关门读禁书”,偷偷读了《西行漫记》,方知祖国有个坚决抗日的中国共产党和它领导的新四军、八路军,使我心中燃起了救国的希望,进而千方百计寻求这盏照亮我心中的明灯。从此告别了石梁,离开了故乡,走上了革命道路!
  转眼之间,悠悠半个世纪已经过去,尽管记忆有如一面筛子筛去了无数前尘往事,但对石梁的记忆仍鲜明地保留了下来,其中既有艰难的生活,辛酸的流亡,但更多的是诗情画意,是师友厚谊!作为游子的我,已远离故乡和石梁50载,如今重提往事,虽双鬓如霜,思乡之情仍油然而生,而且一发不可收。此时的我举头望他乡明月时,不由得信口吟唱一首50年前故乡的老歌:
  梁溪水,缓缓流,石梁村外十分秋。月如钩,勾起心头多少愁。潮升又潮落,夜渡照孤舟。明月好,明月好,好月有谁看!一笑回头问柯山,山中流水几时还?萧萧落叶袖生寒。山不语,水向东流去,流出愁人句,愁人句,今宵没个安排处!
  当时,身在石梁并不觉得石梁可爱,学会唱此歌也并未领会歌中真情。如今细细想来,轻轻唱来,方悟到石梁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事事处处含情:梁溪的清流长堤,村外的乌柏白籽,过溪的枫山红叶,还有那如钩的明月——古人与今人、石梁与上海共此的明月,令人事事难忘,处处神往啊!
  今夜,黄浦江上潮生又潮落,有多少石梁的往事,如潮水般阵阵向我涌来?今夜,黄浦江畔明月如钩,勾起了我对石梁的多少思念?今夜,与黄浦江同流人东海的梁溪水,流出了多少愁人句?其中可有我的旧句,连同我的乡愁?
  啊,今宵没个安排处!
  今宵,诗情画意的石梁能否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