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银杏木

　　
　　
　　在我的童年，银杏木一点也不稀奇。家中的洗衣板、砧板、箸笼、针线板、童车、小凳，都是父亲用银杏木做的；我的玩具枪、垫字板、小书箱也是父亲用银杏木做的。过春节，父亲用银杏木雕一个小桃，蘸红印在馒头上。蒸糕的甑子底板是银杏木，父亲也雕上花，蒸出的糕上有不同图案，让我们久久舍不得吃它。
　　金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雕花工，他用银杏木装点了我们的生活，养育了我们一家。他整天与银杏木打交道(当然也有其它杂木)，将它制成各种不同的生活用具和用品。有年画印版、粮仓用印、糕点模、牌匾、各式家具上的雕花和刻字、室内挂件、佛像等。父亲给我讲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六百年前在泰兴栽银杏树的故事，一边在银杏木上教我识字，一边在上面随手绘制“凤穿牡丹”、“郭子仪上寿”、“麒麟送子”、“五子登科”、“和合二仙”等图案，然后再雕凿出来。后来我渐渐懂得这些图案有福寿富贵不同寓意。有的人家还专门请书画名家写字或绘制画谱，让父亲雕在家具上。父亲平生最得意的雕刻作品是泰兴关帝庙殿柱上的龙。为了雕龙，他夜里睡觉也在创作构思，甚至做梦也在雕龙，最后他雕出两条盘龙，沿柱蜿蜒而下，探头而上，像活的一样。可惜后来关帝庙被拆除了，龙也不见了，父亲一直引为憾事。
　　我家老宅有个邻居邵宏林先生，以前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作，每次回来都要和我父亲聊天，夸奖他搞的是了不起的艺术。可父亲笑笑说:混碗饭吃而已。的确，父亲的手艺并没有使全家衣食丰足。1963年的一个夜晚，我的班主任方彭寿老师到我家来，将我考取泰州中学的消息告知我父亲。父亲默然不语，良久才说:“方先生，可以不上吗?”方老师惊讶地说:“别人考还考不上，你儿子考上了怎么不上呢?”父亲叹息道:“不瞒先生说，孩子多，我实在背不动。”当时报名费要12元。我母亲想让我读高中，就将困难在居委会说了。居委会的陈奶奶当即借给她10元。可是还有2元怎么办呢?父亲过去买了一块银杏木板，因为特别阔，舍不得用，被我们兄弟三个当铺板。为了让我上学，父亲从上面锯下一段，做成好多双拖鞋。因为木质细腻，母亲一拿到街上就卖掉了。这样我终于进入泰州中学。
　　解放前，我爷爷借地主家10元钱。后来我父亲打了一张大宫璧八仙桌，柏木身，银杏木桌面。地主说不用还钱了，就用桌子抵债吧。“文革”中这张桌子又被居委会送到我家。父亲开始不肯收，后来给了20元，算是还债。那—天，八仙桌放在堂前，过去烟酒不沾的父亲竟让母亲买了一小瓶酒。原来八仙桌是父亲的一件心爱之作。那桌面，20多年了，嵌止抿缝，光亮得照见人。四周浮雕纹饰古雅飘逸，四只桌腿饰以如意，简洁生动。
　　我结婚较迟。父亲的手艺，我爱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结婚前，她提出要一张大圆门花床。这在当时是一个奢求。但是父亲愉快答应了。他把珍藏多年、我们孩提时当铺板用的阔银杏木板拿出来，划成三块，雕成一副大圆门花板。上面的图案是“松鼠葡萄”和“鹤鹿桐松”，象征喜庆祥瑞、富贵长寿。他还给我一只自己用的大橱。父亲的心意使我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橱子全是银杏木制成，父亲在四扇门上都雕了花，真是工艺精湛，独具韵味。有几次收旧家具的要收购，我都拒绝了。
　　银杏木是长寿木。父亲一生摆弄银杏木，96岁去世。也许这正是他高寿的原因之一。80岁后，他仍没有停止雕刻，只是渐渐不雕大件了。最后他用银杏木下脚料，给孙辈们每人周—对狮子，高二三寸，玲珑剔透，活泼可爱。
　　父亲的银杏木情结，真让人骡思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