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于1930年3月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是中国共产党在上海领导创建的革命文学组织,目的是与国民党争夺宣传阵地。记得毛泽东赠“左联”作家丁玲《临江仙》词中道:“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称赞丁玲手中的一支笔,胜似三千精兵。其实,“左联”作家中不少人后来投身新四军,文武兼备,作出了许多重要贡献,其中就有我认识的三位令人尊敬的老师——夏征农、杜宣、吴强。
一
“鲁迅研究”现在是一门显学,但开“鲁迅研究”之先河的是“左联”后期领导人之一、著名文艺评论家夏征农。这是我20年前专访夏老时获悉的。
1997年3月,我专程拜访文坛宿将夏征农。夏征农(1904—2008年),生于江西丰城。他1938年参加新四军,经历了皖南事变。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复旦大学党委书记、中共上海市委书记、上海市文联主席、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辞海》主编等。当年采访他时已年逾九旬,但他耳不聋、背不弓,丝毫没龙钟之态。他身着一件蓝色羽绒服,头戴一顶呢帽,鼻架一副眼镜。他先同我握了手,然后示意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自己习惯地在藤椅上坐了下来。我们的谈话,从夏老上世纪30年代的文学生涯开始。
夏老深情地回忆说:1927年,他参加了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他辗转来到上海进入复旦大学读书。当时,校内有一股“鲁迅热”,有的同学学着鲁迅的笔调写起杂感来。1927 年秋冬之交,鲁迅来上海,应陈望道之邀在复旦大学作讲演。夏征农闻之喜出望外,那天早早来到会场,坐在第一排。上完课,夏征农走上前对鲁迅说:“鲁迅先生,我十分喜欢写作,请您多给我一些写作方面的指导行吗?”鲁迅满口答应。之后,夏征农经常寄习作给鲁迅,鲁迅对这位热情好学的文学青年十分喜欢,来信必复,有作品来即批阅。在鲁迅指导下,夏征农在报刊上发表了许多作品。回顾这段经历,夏征农动情地说:“不出几天,就有回信。鲁迅先生爱护青年的诚恳态度,真使我感动得流泪。”
夏征农与鲁迅建立了通信联系。据《鲁迅日记》记载,从1933年到1936年10月鲁迅去世的三年中,夏征农与鲁迅通信就有十多次,最频繁的时期是1934年第四季度,当时夏征农参与编辑杂文刊物《太白》,经常向鲁迅约稿,每月平均有两次通信。可惜的是, 夏征农当时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情势险恶,未能把鲁迅的书信保存下来。
1933 年初,夏征农由祝秀侠和陈冶波介绍加入“左联”,参编《春光》 《读书生活》等进步杂志。鲁迅逝世后,夏征农曾约请几位相知的同志,拟定题目,撰写专文,将此辑成《鲁迅研究》一书出版。据夏老回忆:鲁迅去世后,社会上各种人物包括反动文人,都纷纷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叽叽喳喳,各说一通。有的对鲁迅的为人、思想及所走道路肆意歪曲和诋毁,有的则把鲁迅神化了。如何实事求是地评价鲁迅、评价鲁迅所走的道路,是当时摆在左翼文化工作者面前的一项重大任务。于是,1937年夏征农编辑出版了《鲁迅研究》,开创了鲁迅生平及其思想研究的先河。不经意中,年轻的夏征农造就了日后的一门显学。
《鲁迅研究》中收集的11篇文章,除夏征农的《代序》和许寿裳的《鲁迅的生活》两篇外,其余9篇对鲁迅思想作了较全面的论述。因为作者大都是同鲁迅一同战斗过的,写得有血有肉、合情合理,分析也有一定思想深度。事隔40多年后,在1981年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之际,陕西人民出版社重印此书,更名为《珍贵的纪念》,充分印证了该书的史学价值。
最后,夏老签名赠我一本《征农文艺散论集》,其中一些篇章写得单刀直入,明白晓畅,具有鲜明的战斗性,静心读之,似有一股凛然正气扑面而来。
二
我认识的第二位“左联”作家是杜宣,他以剧作和散文见称于文坛。
杜宣(1914—2004年),原名桂苍凌,江西九江人。1938年参加新四军,历任战地服务团秘书,《评论报》 《群报》总编辑等;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国作家协会派驻亚非作家会议常设局常驻代表、书记处书记,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副主席。当年杜宣已年届耄耋,头发花白,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说话中气颇足。虽是名人,却平易近人。我们的谈话如同拉家常,随和、融洽。他就像一位长者,在对后学娓娓叙述过去的岁月,更似一位朋友,坦率地介绍着自己的见闻、看法和体会。笑谈之间,我分明看到了一个老战士的坚毅风度。
杜老告诉我,他从小喜欢鲁迅杂文,年轻时在上海中国公学读书时就爱读鲁迅杂文,并留下深刻印象。1933年9月,杜宣去日本留学,与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左联”日本东京支部,从事左翼文艺运动。1935年初,经过商议,他们决定自己掏钱办刊物。由于大家都敬慕鲁迅,就给刊物直接取名《杂文》,编辑工作主要由杜宣负责。创办伊始,为扩大影响,要拉名家撑市面,他们就向正流亡在日本的郭沫若约稿。郭沫若不久如约来稿,但没用本名,而署了个笔名“谷人”。他们有些失望,但郭说:“文章高下不看名声,要看质量。”记得当时他们也向居住在上海的鲁迅约稿,并寄出了《杂文》第一期,请他指正。没多久就收到鲁迅的稿件,题目叫《孔夫子在现代中国》(后来鲁迅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时改名为《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鲁迅的文稿用的是本名,他们十分高兴,马上赶排在《杂文》第2期上发表了。郭沫若看到鲁迅稿件署了“鲁迅”,也就同意他的文稿署名“郭沫若”。由于鲁迅、郭沫若两位大师在《杂文》上发表文章,刊物在国内立即受到读者的重视。
谈起《杂文》的战斗经历,杜宣显得兴致勃勃,如数家珍。杜宣说:可惜《杂文》出到第3期就被国民党政府查禁了。于是我们改名《质文》,继续战斗。杜老解释道,改名《质文》是郭沫若提议的,他说歌德有本书叫《质与文》。改名《质文》,一是提倡质朴文风,才有利于载道释疑,流传人间;二是《质文》与《杂文》语音差不多,也即寓意继承传统吧。《质文》出至1936年11月也停刊了,前后共出8期。鲁迅逝世以后,《质文》曾刊出“追悼鲁迅先生”专栏。
为还原历史的真相,一睹当年《杂文》刊物的风采,我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以不菲的价格,买回终刊号《杂文》第3 期,和《质文》第2卷第1期。刊物封面粗壮的木体字“杂文”以红字显示,非常醒目。封面右上角有两行小字:已呈请日本帝国内务省登记,中华民国留日监督处审查。封底编辑者、发行者为日本,而总经理是上海四马路(今福州路)的上海群众杂志社。这是一份跨国编辑发行的杂文刊物,由此受到了日本反动当局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双重迫害。
杜宣喜用烟斗吸烟,也写得一手好字。记得当时他拿出笔墨,当场挥毫写下其斋名“晚晴斋”,那张我俩的合影就记录了这一美好的瞬间,可谓是“紫气东来”。我乘机提出为我题写斋名“紫来斋”,杜老也爽快同意了。
三
吴强是我认识的第三位“左联”作家。吴强(1910—1990年)笔名吴蔷、叶如桐,江苏涟水人。1933 年,他与其他五位就读上海正风中学的学生,因为爱好文学被吸收为“左联”成员。他在1938年参加新四军,历任新四军政治部宣传部文艺干事、军政治部文艺科科长,华东野战军兵团政治部宣教部部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共华东局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上海文艺工作委员会秘书长,华东文联党组成员,上海作协副主席等,著有长篇小说《红日》 《咆哮的烟苇港》,话剧剧本《逮捕》等。
我与吴强的交往始于一封书信。那是1983年7月23日,《上海工人报》(即现在的《劳动报》)向社会公开发行,邀请新闻界老前辈座谈。吴强出席并代表市文联和作协,向《上海工人报》的公开发行表示热烈祝贺,并针对现实生活中有些人的思想问题说:“现在社会上有种说法,认为工人吃不大开,而知识分子却吃香了,这恐怕是个错觉。刚才几位同志讲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领导阶级,这个地位不管哪个阶级都不能替代;但是,光靠工人阶级一个阶级建设四化也不行,必须团结农民,团结知识分子以及其他阶级。”
9月27日,《上海工人报》在“编读往来”中以《大家都来支持办好〈上海工人报〉》为题,摘要刊发了吴强的讲话。我看了后,一方面为吴强敏锐的观察力和紧密联系实际的作风而钦服,因为批驳当时社会上那种“工人吃不大开”的观点,无疑是很有针对性的。另一方面,我细细琢磨他说的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关系的那段话,又感到似有欠妥之处。因为从上下文的意思会给人“工人阶级是不包括知识分子”的感觉,这样的提法是不符合中央精神的。邓小平同志早在1978年就指出: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与体力劳动者的区别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编读往来”在“告读者”中说,这是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会不会整理时有“走样”之嫌?于是,我把自己的想法写信给吴强。我当时就是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冒昧写信,以求指正的。我的信是10月18日发出的,不想22日吴强就回信了。信中说:“我们今天的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样说,是对的。我说工人阶级要团结农民、知识分子……语意是工人要团结农民、知识分子,工人是体力劳动者,知识分子是脑力劳动者,两者同属工人阶级,但也有所不同。我当时那样说,还是过去的概念。蒙你指出,谢谢。”他的回信速度之快、态度之谦逊、襟怀之坦白、令人深为感动。
2010年,上海作家协会等单位在沪举办吴强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时,我有幸与会并作了《一封书信见精神》的书面发言,被《上海作家》和《文学会馆》先后刊发,最后还被收入吴强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现在,这三位“左联”作家虽然先后离开了我们,但他们那种“为民写作忙呼号、为国战斗披征衣”的精神,依然是我们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