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每当听到或自己哼起这首民歌时,我就心潮澎湃,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沂蒙这块南临徐州,北近胶济(铁路),东濒滨海,西临津浦(铁路)的地区,在1946年国民党反动派向我山东解放区重点进攻时,这里的党政军首脑机关及部队奉命北撤,只留下相当于一个团的主力部队坚持开展游击战争。我在这支部队担任《鲁南时报》(敌后油印报)总编辑兼战地记者,属政治部张主任领导。在敌腹中,部队入村进寨展开了广泛活动,以安定民心,并抓住战机,打击了敌人的气焰。敌人驱使地主还乡团进山围剿我们,天上还有飞机侦察、轰炸,形势十分严峻。然而,凭借高山河流的天然屏障、生死与共的乡亲掩护,敌人没能消灭我们,反被我们大量杀伤。因为我和部队日夜生活战斗在一起,能在第一时间有实际感受地写出战友们英勇作战获胜的消息,通过油印报散发到整个山区,并通过电台发到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向全国广播。
在形势最严峻的时期,部队辗转在深山中,粮食供应极为困难,只有苍天栽种的梨、杮、枣、石榴、山楂树的果实,为我们果腹。把八路军挂在心上的乡亲,不时用筐、布袋装着煎饼、窝窝头、大蒜,冒死冲破敌人的封锁,爬陡坡,攀峭壁,辗转送到深山的部队驻地,大家接在手里禁不住语哽而泣呀!
战争进行到1947年夏秋之际,由于阴雨连绵,部队在这样的天气中连续行军打仗,许多同志被淋得受寒而拉肚子,我也是其中一个。有的同志拉几天就好了,可我越来越严重,不但肚子剧痛,而且大便里夹着脓血。开始我忍着不说,想熬熬会好的,不料病情发展得越来越重,以至于好几天拉下的全是脓血,什么也不想吃了,人枯瘦得像把干柴。这时的我不得不把工作担子全压到张怡同志肩上,并向首长“坦白”了我的病况。首长厉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向我报告?”“我我……”“我什么!”首长停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说道:“别怪我火呀!我不说你也知道,游击战争少不得笔杆子呀!”我连连点头。“嗯,那我就不说了。你的工作……”“报告首长,我已交张怡同志……”首长道:“行,不过你有精力时还得审审稿子。你身子病得厉害,骑我的马行军。”说完,急急向指挥部走去。
部队开拔了,我被小杨强扶上首长的坐骑。可一天下来,人更难受了,两胯撕裂地痛,两腿僵硬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而每每下马拉肚子,腿支撑不住,摔得够呛。首长得知后,令小杨找来八位乡亲,带着铺着棉被的担架。我只得躺在担架上,让乡亲抬着行军。我内疚地自问:“我这么个年轻汉子,愧不愧呀!”
在担架上躺了三四天,我的病情更严重了,拉的尽是脓血,自感快见马克思了,不禁潸然泪下。我想起涟水战役后又陷入国民党黑暗统治被诬为“共匪”家属的我的爹娘,他们准在魔掌里受尽劫难,我忧心如焚地使劲握住笔,用颤抖的手写下几行遗言:“首长同志,我走后希望能告知我的双亲,他们的儿子是八路军中的坚强战士,在激烈游击战争中病故,望爹娘莫悲伤,保重身体……”写好用手帕包了,藏于自己军衣袋里。首长、战友见我病得这么重,在战斗的间隙纷纷来看我,抚慰我。一次,老张端了一瓢不知啥东西,对我道:“记者同志,别往坏处想呀。喝下这个,病再那个也能扳过来。”我抬起头问:“这是啥呀?”老张道:“我们见你几日未进粒食,估摸胃口不行,合计着做的流汁,保你开胃又治病。”我急道:“现在部队极为艰难,别难为首长特殊照顾我呀!”老张道:“这是我们用野大蒜糜掺和在水泡煎饼里,我们管这叫药膳。你先尝一口。”我抿了一抿,嗯,不太辣又有蒜香,连喝了半瓢,感到灌饱了,才罢口。
服用了半个月药膳,我感到肚子疼痛的次数减少了,拉的次数减少了,大便中也不全是脓血了,人也能走动了。就在这时,部队在山谷中遭到十倍于我的敌人袭击。这类战斗,一年多来部队已遭遇多次了,早有应对的准备,并很快占领了有利地形。在激战中,惯于山地作战的我们部队迅猛突破敌人包围,进入山林。躺在担架上的我,被一股敌人发觉,有人嚎叫:“躺在担架上的准是共匪头头,上!快上!给我捉活的!捉活的!”我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从担架滚落石坡,举枪还击追来的敌人,呼叫老张他们:“快!快奔山林!我掩护!”可他们不听我的。老张将我一把提起驮上背猛跑,老王他们在后掩护我。弹击在石上迸出火花,木折枝落,我们迅速进入山林。我紧握老张的手:“你们从敌人枪口夺回了我的命呀!”老张道:“记者同志呀,咋可这么说?你撇下爹娘,千里来到这里,舍生为我们杀敌,我们就不应为你做点啥?”老李道:“我们是山里生山里长的,地图装在肚子里,雨来到哪避,饿了哪找吃的,敌人来了奔哪条天然战壕,啥能难倒我们?”我叹服着点点头。
我虽仍躺在担架上,但首长同意我在战场咫尺“后方”进行采访活动。我连续采访了几个战斗故事,并写出一组稿子,如《一举攻入乡村敌据点》、《俘虏一百多敌兵的我突击队郭连长》等等。首长看了稿子后连说好,并关切地问我:“总编同志,你病未好,我本不想让你随队行动,可又派不出其他人,你千万要注意身体,量力而行,别忘继续服药膳呀!”我嘴里应着,心里却难依从呀!因为我在病重的一个多月里,担子全压在张怡肩上,没尽到总编的职责呀!现在我要加倍努力,把失去的工作时间补回来!我要把油印报由每周一期增至两期,把我们部队、沂蒙人民在与敌人战斗中感人至深的英雄事迹尽快刊登在报上呀!可惜,由于我力所不及,一直到山东战场我军大反攻,沂蒙山区扫除敌踪,我远远没有做到,时至今日想起,仍深感愧疚呀!
我离开沂蒙几十年了,多想返回“风景这边独好”的第二故乡,重踩旧战场留下的红色踪迹,感恩那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战友、乡亲啊!祭扫在战争中壮烈牺牲的战友,在他们墓前行个军礼,酹杯祭酒,默诵在我心中的纪念碑文“血战万山中,致身不言功”,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