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我刚满16岁,参加了革命后,我的亲人成了“共匪”家属。国民党还乡团折磨我的家人,不仅抢光粮物,而且两次将我的父亲抓进监狱,所幸两次被我军攻打敌司令部,从高良涧牢房中救出来;年幼的妹妹唐孝兰被还乡团抓去并挖好了泥坑准备活埋,后来是乡亲们救了妹妹;可怜的母亲孤苦一人在家哭瞎了眼睛,身心俱残。
国民党还乡团惨无人道实行阶级报复,给淮宝人民带来了无穷的灾难,造成了极其残酷的白色恐怖。伪政府恢复了保甲制,实行联保联坐法,凡是藏匿我乡、村党员干部或对我军活动知情不报的,发现后就枪杀或罚款;还乡团的爪牙借机纠集地方渣滓设卡收税,榨取民脂民膏。群众苦不堪言,盼望共产党、部队早日打回淮宝,但又不敢公开接近共产党。这种时局对我处于地下工作的党组织和党员非常不利。
为了向上级党委汇报情况,接受指示,我们奉命组成了一个战斗小组,并成立了党小组。由县委委员徐明同志带队,他的警卫员和我,还有区大队长费同旺、赵玉衡等五人,于1941年10月28日含着热泪告别了战友乡亲,带着党组织和同志们的重托,在不明敌情的情况下出发,涉险寻找中共五地委。
寻找地委 湖中遇敌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乘船从盐南区小河郭村出发,一路上伊呀伊呀的摇橹声,像拨动着我们的心弦,一阵紧似一阵,泛起滚滚水花,显得周围一片沉寂,颠簸行进的小船,多么缓慢而令人焦急。我们都在念叨着:广阔的白马湖、宝应湖呀,五地委究竟驻在哪里啊?正当我们埋伏在船舱里一边寻思,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动静时,突然传来了隐隐的马达声,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波浪。“不好,敌人!”差不多六个人同时喊出,这儿没有隐蔽的地方,要回避已经来不及。徐明同志立即召开党小组会,经过短促的商量,决定尽可能与敌艇拉开距离,并冒充渔船,麻痹敌人,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可以开枪。大家立即用背包做工事,子弹上膛,手榴弹揭开盖子,隐伏在船舱内准备战斗。这时,老船工挺身而出,对我们说:“你们别慌,由我来应付。”
马达声越来越响了,我们屏气凝神,瞄准着黑黝黝的人影,枪口随着敌巡逻艇移动而移动,当时我恨不得对准敌人猛烈开火,但是任务和理智压下了我的满腔怒火。“什么人?”敌人问。“打渔的!”老船工不紧不慢地回答。“哪里去?”“回家。”敌人问一句,老船工答一句,双手缓缓地摇着橹,态度自然而镇定。敌人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敌艇从小船旁直冲而过,放出一股带有柴油味的浓烟开跑了。这时,我们才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抬头遥望碧蓝的天空,昏暗的月光笼罩在湖面上,空中传来“哦嗄哦嗄”的阵阵雁鸣声。我们五个离群的“孤雁”已经闯过第一关。
冒险渡河 夜闯虎口
午夜时分。船在黄浦渡口靠岸。这里是运河西岸到东岸去的必经渡口,一过河就是从宝应到淮安运河堆上的公路线,敌人白天在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晚上则轮番巡逻搜索。徐明再次召开党小组会研究,将五人分成三组,两人去找渡船主人,两人负责掩护,留一人和我们的船工负责守船,以防万一。我们借着朦胧的月光,弯腰轻步跃进,才找到船主家门口,不料突然窜出一条狗来汪汪直叫,吓得我们心脏怦怦直跳,幸好敌人没有发现。我们一边急促地敲门,一边轻声地喊“老乡,开门”,许久没有回音,真急人哪!但又一想,这是基本群众,不会变心的,不管怎样,非要见他一面不可,否则渡河就成问题了。门又敲了好一阵子,里面终于有人出声了,我们真是喜出望外,急忙亲切地说:“老乡,我们是淮宝游击队,有重要的任务,请你帮忙摆渡到对岸。”话音刚落,门拉开了,船主披着上衣,一手拿着灯,一手捻亮灯芯朝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并用旧布把窗洞堵塞,以防光线透出去,随后又把狗关住,接着向我们诉说敌人怎样迫害老百姓和他们一家。他还说,敌人严禁共产党从运河渡口来往,说什么:“如果发现共产党游击队经过,一要抓住,二要报告,违者全家杀头。”他们白天派人监守渡船,到了夜间就把船锁住,把钥匙取走,还派巡逻队查户口。说到这里,他吁了一口气:“幸好查户口的刚走。”敌人封锁得这样紧,我们的心也仿佛被锁得紧紧的。主人似乎看出我们的心思,说“不用急”,从房间角落里摸索出一串钥匙,扬了一扬:“拿走一把还有这把呢,锁住我的船,可锁不住我的手,抢走了我的钥匙,可夺不走我们的心!”主人边说边与妻子商量,由女主人撑船摆渡,如果碰到敌人由她来应付。男主人在岸边望风。若有动静,击掌报警,由于离敌据点近,摇橹打桨太响会惊动敌人,改用竹竿撑滴水篙(没响声),我们都为主人想得周到而感动。临出门,我们拿出两元银洋,从米袋里倒出一些米作为酬谢。夫妻俩说什么也不肯收,男主人诚恳地说:“同志,我有困难,在本乡本土可以想办法,你们有任务,远出家门,困难大啊!”说着把钱硬装进我们口袋里。这种真挚的感情使我们感动得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同志,快赶路,你们为了老百姓,我做这点事算不了什么,打倒反动派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登船后,女主人撑起滴水篙,轻轻地插,缓缓地拔,小心翼翼地把我们送到运河东岸。虎口闯过了,但我们仍在虎窝摸黑急行。
乡亲指路 跳出险境
大约走过三四十里,到了一个叫黄塍裥的村庄,天已大亮了。一夜饥渴,想到村边的老大爷老大娘家做点饭吃,可他们见到我们,露出了紧张、恐惧的神色。我们向他们打听敌情,回说是种田人,啥也不知道。这里是老解放区,为什么老乡的态度同过去不一样?我心里泛起疑云。有的同志实在太累了,早就卸下背包当枕头,在门板上打起呼噜来了,我不敢睡,就找老乡谈心,再三说明我们是共产党的游击队,是老百姓的子弟兵,殷切地希望老人家讲真话。两位老人向外张望了一番,然后老大爷压低嗓音问:“你们真是共产党?”我答:“真是。”“唉哟,你们还不赶快跑!国民党昨天已经进村了,还乡团保长马上要来派饭了。”我立即将同伴们拉醒,准备立即转移。老大爷指点说:“国民党是由西向东‘扫荡’的,东面过不去,村南村北都是敌人,你们只有调头向西迷惑他们,绕过他们的后方,然后向南方可跳出包围圈。”接着,大爷大娘互相补充着,朝窗口指向南方的一座小村庄,向我们指点路线:“那里是空隙,到了那里,拐个弯子,然后再向东绕过去。”我们连连道谢,急忙转身就走,走出一段路,回头望去,黑压压的敌人在游动。好险啊,同伴们不约而同地捏一把汗,老百姓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支队救援 船工护送
走进西南那个小村子,老百姓以为我们是敌人,转身就跑。看来情势很严重,而现在我们又多么需要乡亲帮助啊,便大声呼喊:“老乡,别走,自家人,我们是共产党的游击队。”话音刚落,稻草堆里突然窜出两位在附近战场上受了伤的我方战士,他们是昨天敌人搜村时隐蔽下来的。这样,我们一起走了一程以后,他俩要找自己的部队去了,分手前告诉我们:“昨晚敌人还没进前面那个村子,再走几十里就可到解放区了。”这样我们又一次跳出虎穴,脱离了险境。这时我们以为安全了,往东走了十多里地,果然望见一座村庄,隐约看见士兵站岗,一时高兴不已,就大模大样地背着枪向前直奔,约距一华里光景,河堤下突然有人喝道:“哪一部分的?”“自己人,运西游击队!”这时听到有人喊:“快下南坡伏倒,前面岗哨是敌人!”我们一下子醒悟过来了,急速往堤下滑去。说时迟,那时快,敌人的枪声已经响了,子弹嗖嗖地从我们头顶掠过,接着,轰隆隆的枪声和手榴弹声响起来了。原来,河浜里埋伏着我们宝应支队伏击敌人的尖兵,同敌交上了火。停火后,我们五人被宝应支队同志一程程转送到他们的支队部,这时已经过了晌午,虽然饥肠辘辘,忙向支队部汇报情况。支队领导亲切地接待了我们,告诉我们情况已经变了:由于敌人加紧“扫荡”,原来我们的队伍都已经撤离了。他说:“今天正在伏击敌人,哪知正好碰上你们。”接着又征求我们意见:“今晚支队要向东南撤,你们是否跟我们撤?”我们表示:要尽快找到苏北五地委,坚持在淮宝敌占区的同志日夜等候着我们的音讯,如果跟着你们撤,岂不是离地委越来越远了吗?支队的领导认可了我们的想法,一面招待我们吃饭,一面派人找来一条船,再三嘱咐两位船工,一定要保护我们冲过湖上的封锁线,避开敌人,迂回脱险。
马荡湖上芦苇森森,在月光下暗影憧憧,秋风拂面,芦花摇曳,苇声索索,鸟儿飞鸣。船工宽慰我们,现在情况安定,要是有敌人,鸟早飞跑了。话过不久,就和敌巡逻艇遇上了。船工轻轻地嘱咐我们作好战斗准备,并安慰道:“不要紧张,有我们在,就有你们在。”敌人狼嚎般吆喝着:“干什么的?”“打渔的。”“哪里去?”“前面就到家了。”“为什么这么晚?”“没法子,一家子靠打渔过日子呀。”船工从容地用当地话应答,打发了敌人的盘问。不久,水面上又传来敌艇的马达声,船工就把船摇进了芦苇丛,迂回穿梭,避开了敌人的视线。由于两位船工沉着、机智,借着这片“青纱帐”,几经辗转,终于闯过了湖荡。在北岸下船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船工们也舒了一口气:“总算闯过来了!”临别时,他们再三叮嘱我们一路小心。
冲破黑暗 迎来曙光
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仍然没有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淮安的敌人又迎面“扫荡”而来。这时,我们已经忘记了肿胀的腿脚和疲惫的身子,忍着饥渴,快速地向东方前进。可后面又听到一阵阵的枪炮声,一打听,我军已与淮安的敌人交战了。我们党小组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敌情,最后统一意见——趁敌人注意力集中对淮安总队的时候,尽快地越过封锁线。于是我们重新整束行装,拼命往前跑。一口气跑了约有四十多里,终于到了解放区,找到了建湖县的一个乡公所。
我们满怀喜悦,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肿胀的腿说什么也使唤不动了。吃完饭,洗好脚,一头就倒在稻草铺上睡着了。次日天刚亮,大家迅速起身直奔阜宁县的益林镇,终于投入到中共五地委的怀抱,迅即汇报了情况,立即得到了领导的指示和支持。
不久,地委派出了部队增援淮宝,重建了淮宝根据地。我们游击队不仅站稳了脚跟,队伍也愈来愈壮大,根据地也愈来愈扩大,成为开辟淮北淮南根据地的后方。后来,我们配合解放大军,迎接了淮海战役的辉煌胜利!
我是幸存者也是后继者,在枪林弹雨中幸存实属不易,能活到今天(88岁)更不容易!在我有生之年能把先烈们和人民英雄们那段难忘的经历汇入史册是极其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