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启蒙老师姓马。他年纪小、个头矮,全庄男女老幼都管他叫“小马先生”;至于名字,连他的“表叔”史大爷都说“不晓得”。
那时,我们苏北里下河一带还没有解放,共产党游击队和国民党还乡团在这里“拉锯”,你去他来,他去你来,政治形势就像黄梅时节的天气,忽晴忽阴。还乡团一来,老百姓就会遭罪,原来教私塾的老先生不堪其扰,都跑了,全庄的孩子都成了失学儿童。
一天,庄上的更夫史大爷敲着锣扯开嗓子喊道:“我表侄到庄上来教书了,想念书的男孩、女孩都去报名呀!我表侄不收学金啊。”真是喜从天降,贵人光临了!不到半天时间,史家祠堂里的菩萨就被渴望读书的细小伙和细丫头挤到墙角去了。我父亲读过书,懂得识字的重要和教书人的艰辛,他拉着我的手去报了名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包——里面有两块银圆——悄悄塞进小马先生的棉祅口袋。小马先生一惊,马上拿出来还给父亲,推来让去,他怎么也不肯收。我父亲感叹道:“有志不在年高,小先生绝非等闲之辈!”父亲的话文绉绉的,我似懂非懂。不过,我明白父亲是在夸赞小马先生,我庆幸自己刚入学就遇着了好先生。
那年我十岁,长得不矮,小马先生只比我高一点点。他又瘦又黄,仿佛害过一场大病似的。我妈对我说:“小马先生比你大不了几岁,又那么瘦弱,可人家多有出息!你上学,除了学字外,还要学先生的志气。”
我们没有课本,小马先生就用粗厚的灰报纸裁成巴掌大的方块,写上字发给我们。他先教我们读写一些笔画简单的字,如:土、共、山、水、田……教“土”字时,他就这样讲解:“土——土地——土地改革;啥叫土地改革呢?就是把地主老财掠夺的土地夺回来还给穷苦农民。”学到“共”字时,他就给我们讲共产党如何为人民谋幸福,如何建设中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临了还要问我们“听懂了没有?”听到我们一齐朗声回答“懂啦”,小马先生总是高兴得眉开眼笑。
那天午后,我们正在听小马先生讲课,突然鸡飞狗吠起来,庄上乱作一团,还乡团来了!我妈跑到祠堂门口,照应道:“大伙别慌张,别乱跑,跟着小马先生肯定没事!”
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撞进祠堂,黑洞洞的枪口顶着小马先生的太阳穴,厉声喝道:“你这共匪,胡说八道,把这些穷小子都教坏了,老子饶不了你!”我从没见过这阵势,但没慌乱,小马先生平日里“要做个勇敢机智的儿童”的话语在耳边回荡。惊愕之后,我马上站起来手一招,十来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同学一起拥向讲台,围住小马先生大声喊道:“小马先生是好人!好人!”
小马先生一点也不怕,就像没事似的,他反问那家伙:“你的证据呢?难道教书也违法?”那家伙答不上来,嘴里“这,这”的,像衔了个死老鼠。这时,小马先生一把抓住枪杆,猛地向上一推,“砰”的一声,子弹穿过屋顶飞了出去。那家伙恼羞成怒,又想装子弹。小马先生见势发火了,拍着桌子骂道:“混蛋!”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中央日报》,喝问道:“这是哪家的报纸?我从这上面挑出字来教学生,是有罪还是有功?”那家伙见了报纸上的蒋介石照片,脸色一变,双脚并拢,举起右手,敬了一个礼,收起枪,灰溜溜地滚出去了。我们转忧为喜,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1948年冬天,里下河地区解放了,我们村建立了民主政权。小马先生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红润,嗓音洪亮,成天笑嘻嘻的,个头也似乎长高了不少。他敞开歌喉教我们唱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第二年3月的一天,风和日暖,天蓝地绿,一片祥和景象。小马先生打着拍子,领着我们放声高唱《解放区的天》。越唱,我们的兴致越高,小马先生的拍子打得越有力。休息的时候,小马先生解开棉祅,指着胸口一块碗口大的已结痂的伤口,一改平日里笑嘻嘻的神态,皱着眉,眨巴了好一会眼睛,说:“小弟弟、小妹妹们,我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在攻打盐城伍佑时挂了彩,部队安排我隐蔽在史大爷家养伤……现在伤好了,明天就要回部队去,参加渡江战役……等到全国都解放了,我一定会来看望你们,一定的!”
小马先生话音刚落,我鼻子一酸,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紧接着,全班50名同学都加入了“大合哭”。小马先生抚摸着我光光的脑袋,叫我“带头别哭”,可是,他的两行热泪却滚落在我仰起的脸上。
小马先生若是健在,已是年届八秩的“马老先生”;若是健在,他是不会食言,定会来看我们的。他与我们相处的时日虽不算多,但在战斗中结成的情谊是弥足珍贵、值得珍惜的。不过,小马先生即使不在人间,他的音容笑貌,他手无寸铁击退荷枪实弹的还乡团的那一幕将长驻我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