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期●专 稿●

张爱萍将军二三事

作者:丁 星

 
  我已年届八旬,但是对于这篇文章记述的张爱萍将军,无论年龄和军龄,我都是后辈。说来惭愧,我知道张爱萍这个名字,已是解放战争时期。后来虽曾在他领导下工作,中间还隔着层次,所知也并不多。2010年1月9日是张爱萍的百年诞辰,我写下我的有限见闻,以表达对这位前辈将军的景仰和缅怀。
  
  1948年我从淮南越过运河封锁线去苏北,先后到过建湖、阜宁、射阳和盐城。这个盐阜地区,正是张爱萍在抗日战争时期大显身手的地方之一。民间流传着许多他指挥所部抗击侵略者的故事,说他每战必亲临前线,身先士卒。阜宁县有一个传说是:在攻打陈集日军驻点时,张爱萍甚至亲自出手,摸掉了日军的岗哨。后来我才弄清楚,那一次,发起战斗前,张爱萍确实到了最前沿,仅隔一条河观察敌情。他发现桥上的日军哨兵总是踱来踱去,决定趁这个哨兵转身时将他敲掉。但他当然没有亲自出手,而是派两个战士进行了这次干脆利索的袭击。
  陈集战斗发生在1943年3月。这年2月,日军纠集三个师团又一个旅团,再加伪军三个师,对盐阜地区发动大规模“扫荡”。时任新四军第三师副师长兼苏北军区副司令员的张爱萍,临危受命,兼任第八旅旅长和政治委员,又兼中共盐阜地委书记、盐阜军分区司令员和政治委员,指挥第八旅的三个团和第七旅的一个团,坚持反“扫荡”斗争。说到“扫荡”和反“扫荡”,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敌我双方都说自己是胜利者。每当日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发动“扫荡”,新四军通常是跳出合围圈,转移到外线作战;于是日军的战报便宣称“扫荡”取得胜利,因为他们占领了新四军的根据地。而新四军的战报也说反“扫荡”取得了胜利,因为主力保存了,而且在日军收缩兵力时杀个回马枪,恢复了根据地。但是,张爱萍指挥的这次盐阜地区反“扫荡”有所不同,他不仅通过改造地形等手段给日军的“扫荡”制造种种困难,而且忽东忽西,不断地攻击日军的薄弱据点。除陈集战斗外,单家港战斗、东沟战斗、八滩战斗也挺著名。在日军不得不撤退时,又与外线部队一起全线出击。这次盐阜地区反“扫荡”作战,共歼日伪军1070余人,俘780余人。
  
  1949年1月淮海战役结束,我们苏北军区机关从两淮南下,顺着运河一路行军,最后驻在泰州的塘头一带,准备参加渡江战役。此时,从苏联疗伤归来的张爱萍被任命为华东军区海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在塘头附近白马庙筹建人民海军。这段时间里,我们那里一些曾在海防纵队工作过的同志,陆续接到调令,背上背包去白马庙报到,成为人民海军的最早成员。
  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就组建过苏中军区海防纵队。解放战争时期,这支海上尖兵改称华中军区海防纵队。当过华中军区副司令员的张爱萍,对海防纵队当然是了解的。一些记述人民海军创建经过的书籍和文章,都说起义的国民党海军是人民海军的基础,张爱萍为团结原国民党海军人员费了许多心力。我要补充的是,张爱萍也很重视从陆军调入海军的骨干,尤其是有过海上作战经历的干部战士。
  
  1951年2月15日,张爱萍调任浙江军区司令员。我在浙江军区出版的《华东前线》报上,多次读到他写的四五百字的短文,一事一议,文风活泼。
  1952年4月,我调到华东军区《人民前线》报社。此时张爱萍任华东军区参谋长。我对他的那些短文印象极深,趁着有机会见到他,请他为《人民前线》报也写些文章。但他实在太忙了。当年的华东军区有个特殊情况,司令员、政治委员、副司令员、副政治委员和政治部主任都另兼职务,不在南京。张爱萍和政治部副主任唐亮主持军区日常工作,责任重大,很难从容执笔,但他在百忙中还是为《人民前线》杂志写过文章。那一年全军都以“向文化进军”为中心工作,我记得他写了《把部队的文化教育与军事教育结合起来》,又写了《加强部队体育工作》。他显然喜欢直接与战士对话,也给我们编的通俗刊物《华东战士》写过短文。文章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都直行自右至左书写,而张爱萍却是直行自左至右书写,与众不同,别具一格。
  
  张爱萍任华东军区参谋长的最后一件杰作,是指挥了以攻克一江山岛为突破口的大陈列岛战役。此战使浙江的大小岛屿全部解放,改变了沿海的政治、军事、经济形势。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次进行陆海空军联合作战,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有许多宝贵经验值得总结。
  那一次,我们报社派了三名记者到浙东前线采访,写了许多战前准备和战斗中的故事,也写了张爱萍和前线指挥部运筹帷幄,提调三军的操劳。但是,有一件事,一件惊动了毛泽东的事,当时没有写也不能写。1992年我写《第三野战军战史》的最后一章,才作了简要披露。
  攻打一江山岛的战斗,预定1955年1月18日发起。这是张爱萍根据战前训练、战场准备、船艇调集和气象条件,又征求了陆海空军指挥员的意见以后决定的。不料,17日上午,张爱萍在向头门山岛前沿指挥所转移途中,突然接到总参谋部的急电,认为18日发起进攻过早,应继续充分准备。张爱萍无法接受这个命令。战斗何时发起,已经一再变更,可谓一波三折。现在万事俱备,即将开打,如果再推迟行动,必然暴露意图,造成以后的极大困难。他立即给分管作战的副总参谋长陈赓打电话,反复陈述理由,要求陈赓立即请示总参谋长粟裕和国防部长彭德怀。后来得知,此时彭德怀正在参加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他当即将张爱萍的判断和决心向毛泽东作了报告。毛泽东向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彭德怀一一征询意见,最后的结论是:相信前线指挥员!
  这件事很能体现张爱萍的一贯风格。认准了,决定了,就要坚持到底。即使是来自总参谋部的否定意见,也敢争一争。
  
  1981年初我在杭州小住,住处与岳王庙邻近。早晚外出散步,我都要驻足岳王庙前,看一看大门两旁张爱萍书写的对联。对联写的是岳飞在《满江红》中的名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那书法如龙飞凤舞,如行云流水,于潇洒俊逸中又可读出苍劲。看了几次,我很想有一幅张爱萍的墨宝。回到南京,我就给老首长写了一封信,请他写一幅字,而且最好写自己的诗词。信刚发出,我就觉得自己孟浪了。老将军领兵多年,袍泽何止万千,哪能记得我这普通一兵。何况他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日理万机,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信,秘书未必会送给他看。
出乎意料的是,张爱萍很快在一张整幅宣纸上为我写了陈毅的诗《重过三峡》。诗云:“山川壮丽欣重睹,旧梦依稀认血痕。千万险滩皆稳渡,水头如剑破夔门。”一同寄来的还有张爱萍夫人李又兰3月9日写给我的信。这封信转达了张爱萍对老部队老部属的深情关爱,照抄如下:“爱萍同志看到您的信和寄来的《人民前线》,提起往事,倍感亲切。他很高兴知道您仍在报社工作,希望发扬我党我军优良传统,把该报越办越好。他说他不是书法家,老战友索书,不计工拙,寄您作个纪念,嘱我代笔其意。并候安好。”
  张爱萍书写陈毅的这首诗,我想是因为诗虽然写于1959年,但意境深远,超越时空。当时我们刚刚经历了“文革”十年的动乱和磨难,读到“千万险滩皆稳渡”,都会产生联想和共鸣。我又推想,张爱萍不写自己的诗词,可能还因为在他心目中,要论华东部队的老首长,首先应该是陈毅元帅!
  我想起了两首可以载入新四军史册的诗。1940年10月10日,新四军北上部队与八路军南下部队在苏北的狮子口(今属大丰市)胜利会师。陈毅欣然赋诗:“十年征战几人回,又见同侪并马归。江淮河汉今谁属?红旗十月满天飞。”张爱萍读到此诗,立即奉和:“忆昔聆教几多回?抗日敌后旧属归。南援北进江淮会,兄弟共举红旗飞。”对老首长的敬重,对老战友重逢的喜悦,跃然纸上。
  我还听说过,当年饶漱石利用新四军整风发动批判陈毅。轮到张爱萍发言时,他竟说:对军长有意见,平时不说,集中起来算总账,这算什么!说得满座愕然。
  这种多年一同征战出生入死积淀的深厚情谊,想起来总是令我们后辈怦然心动,羡慕不已。
  
  1985年中央军委决定编纂《红军长征》、《南方三年游击战争》、《八路军》、《新四军》四套历史资料丛书,由张爱萍任《新四军》编审委员会主任,张震、唐述棣任副主任。张爱萍向中央军委提出:新四军是以南方红军游击队为基础组建的,而他和张震都是参加长征从八路军调入新四军的,唐述棣也没有参加过南方三年游击战争。他建议改由叶飞任《新四军》编审委员会主任,因为叶飞是南方三年游击战争闽东游击区的主要领导人,参与了新四军的组建,担任过新四军最早的部队第一师的副师长、师长。中央军委采纳了张爱萍的这个建议。
  叶飞主持《新四军》历史资料丛书第一次编纂工作会议时,提出请一些新四军老同志担任顾问,首先要请张爱萍。张爱萍复信说:作为新四军的一员,该顾的一定顾,该问的一定问,但是不需要有顾问这个名誉职务。
  张爱萍果然很热心地对我们的编纂工作给予了支持和帮助。
  有一位老同志的回忆文章,涉及新四军第三师历史上三个有争议的问题。当时,曾任第三师师长兼政治委员的黄克诚已经逝世,我们就寄给张爱萍请他审阅。由我起草的信中提出,拟按“宜粗不宜细”的原则修改这篇文章。
  “宜粗不宜细”,本是邓小平提出的处理历史问题的原则。一些在“文革”中因历史问题受到审查久拖不决的老同志,按这个原则很快结案,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在一次历史资料丛书编纂工作会议上,有位领导同志提出,编写军史也应该“宜粗不宜细”,可以有所回避。起初,我对此是赞同的。
  张爱萍非常仔细地阅读了那篇回忆文章,对文中所写的史实作了十七处订正,八处补充,在提法上也有七处修改。他对我们信中所说的“宜粗不宜细”表示不能同意。他在写于1988年11月30日的信中说:“写历史,最重要的是真实,既不自吹或夸大其词,也不贬低或不提。什么宜粗不宜细?又怎么叫粗,怎么叫细呢?重要的是真实的再现。只要符合真实历史情况就可写。见不得人的事,作为历史也不必回避。好坏自有人民评论,不是那个人说了就算的。请所有写历史的同志参阅批评。”
  我对这段话读了好几遍,深受启示和教育。历史是已经发生的事,包括那些不该发生但是竟然发生的事。我们既要为历史上的胜利、成功而自豪,也要从历史上的失败、挫折甚至内斗内耗吸取教训。回避是不必要的,还是将真相留给后人为好。
  
  后来我们在《新四军历史资料丛书》的基础上撰写《新四军战史》,将初稿分送张爱萍等近两百位老同志征求意见。张爱萍于1998年7月16日给我们写信,对初稿中写到的皖东北抗日根据地的创建、恢复和巩固,作了详细的补充和订正。全信长达三千九百字。
  张爱萍对皖东北有着特殊的深情。1939年5月他主动请缨,化装去皖东北进行战略侦察,只带了两个干部。这年7月再去皖东北开辟敌后根据地,也只有一名助手和一个大队。他在那里付出了心血,经历了艰辛,既要做上层统一战线工作,又要应对敌顽的袭击甚至夹击。他取得了成功,创建了根据地,组成了新四军第九旅。更重要的是,开辟皖东北具有战略意义。有了皖东北根据地,八路军和新四军东进苏北就有了基地。有了皖东北根据地,1941年5月新四军第四师因反顽失利撤离豫皖苏边区,就有了得以休整的地方。在我们撰写的《新四军战史》中,将第四师到皖东北称为“转移”,第四师师长彭雪枫却自称“逃难”。当年他见到张爱萍的第一句话就说:逃难逃到你这里来了。第四师当然并不止步于避难,后来将皖东北阵地发展为横跨苏皖两省的淮北抗日根据地,又从这里西进,收复了豫皖苏边区。
  1940年在恢复皖东北根据地的斗争中,有一场张爱萍亲自指挥的洪泽湖战斗。我们在《新四军战史》初稿中写到,这次战斗的胜利,使湖区人民得到了解放,打通了淮北、淮南、苏北、苏中的联系。张爱萍在信中提出:“除了这两点外,还应写到:使皖东北有了一个比较可靠的后方。除湖的南部可能行驶日军的汽艇,其余湖边有大片芦苇地,日军汽艇不能进去。情况紧急时,我们的医院、工厂的后方人员就进入湖中,比较安全。”信中还指出:“我们是陆军水战,取得水战胜利很不容易,这种精神对后人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原来,张爱萍早就指挥过水上战斗,难怪九年后选他筹建人民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