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期●文化战士天地●

沈默君的战斗岁月

作者:张家驹 葛华 魏璇 芮美 李华 吴尧


  
  我们的老队长、著名剧作家沈默君去得那么突然,想起来就凄楚声哽,即使时光倒流,青春可再,那声、那貌,将何以印证。
  那是2008年5月上旬,原新四军一师一旅文工队队员张家驹、葛华、魏璇、芮美、李华以及周根娣、缪云等人,都接到沈默君的一封信:“人生苦短,相聚难得!”这是一位耄耋老人亲情的召唤。是啊,60多年了,老队长的名字常在我们记忆中闪现。于是,我们欣然从大江南北来到老队长身边,跟随他上黄山等胜地。
  老队长挥杖走在前面。山路陡险崎岖,85岁高龄的老队长,步履矫健,我望着那高大的身材,那一身随意的加长休闲服,依然洒脱不羁,顿使我想起在部队的岁月:
  1947年春,新四军陶勇部队第一师整编为华东野战军第四纵队,原所属一旅编为十师。我们文工队也相应组成新的阵容。新队建立的那天,师政治部主任张日清陪同一位高个子青年军人来到我队。高个子青年军人身背时称“王八盒子”的日式手枪,举止文雅。张主任郑重地介绍:他是一位大文人,戏剧专家,今后,文工队在他指导下工作。高个子青年军人说:“我叫沈默君,文化兵、文不大;专门家、家不专,一盒万金油。”几句风趣语,气氛活跃起来,顿时拉近了距离。不久,正式命令下达,沈默君任十师文工队队长。在他的悉心指导和扶掖下,十师文工队无论是火线宣传,还是舞台演出,都在全军文艺队伍中名列前茅。
  文工队演出的戏剧脚本,基本上都是沈队长亲自动笔写的。一次战役后的数日休整,我们文工队驻地的一间小屋,灯火彻夜不灭,那是沈队长在写作。队部运输员兼勤务员的吴老贵,深夜去为沈队长的灯火添油,只见沈队长额头上汗珠莹莹,一根草绳紧紧捆住胃部。沈队长对吴老贵戏谑地说,此乃是治胃病的“心理治疗法”。在胃病严重发作时,他那支笔依然不停。吴老贵是名“解放”战士,他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官,禁不住落泪。“你哭啥?去睡吧。”吴老贵转身走了。他没有去睡,而是从包里翻出一双力士牌的军用鞋,那是在旧军队时发的,舍不得穿,崭新的。他揣着鞋敲开老乡的门,想用鞋来换取鸡蛋。老大娘将仅有的三只鸡蛋全给了他,怎么说也不接受鞋,她说,鸡蛋没有这般金贵;同志不是外人,就作自家人的心意。但是,吴老贵还是将鞋子留下,才拿走蛋。
  沈队长看到吴老贵送来一碗水蛋,正冒着热气,他端起碗连汤夹着汗水、泪滴一下子吃光,胃稍安。他在桌上放了一张代粮劵,这是充作蛋钱的。
  他从来讲求“出手则成”,每一部脚本都将推出一部好戏,致力于战士们的喜闻乐见。如1947年3月间写的大型活报剧《郝鹏举叛变》,文工队下团巡演,效应空前。郝之阴险刁毒,反复无常,时正时反,杀我军民,激起众怒。演完戏,竟有一群战士和请来看戏的驻地老乡们,怒气冲冲地上了后台,找“郝”问罪,吓得饰“郝”的演员郭庆吉藏入桌底下没敢露面,这都缘于沈队长的笔触之深。假戏成真,顿成逸闻。
  孟良崮战役前夕,部队总是跑路。那几日,常常是一次一百多里的急行军,有时到了宿营地,背包刚解开,一声命令,背包又打起,跑!我们这些小老兵们也已习以为常。
  而鲁华却掉队了。音乐组长鲁华,善作曲,戨也唱得好,但,行军却是老走“调”(掉),因他脚掌生“鸡眼”,一举步,就像刀尖戳着。剜一次好一阵,好一阵又复生,此回连续长途行军,连剜的时间也没了,这就使他寸步难行。沈队长接连派董学文、谢云山去找,没找着,他就亲自去找。
  沂蒙山区三四月的夜,依然寒意阵阵,冷风吹起树叶,带来战场特有的血腥气。部队悄然地走在一条隐秘的小路上。我们所走的路,都是前线指挥部所划定的,决不可越雷池半步。这时,沈队长已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那条隐秘的小路。走着走着,他走进一座山谷,脚下像是一条涸了的河槽,树叶满地,踩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他觉得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刚才部队一路走来都是山路,脚下是石块。他放慢脚步,举目四顾,发现一些蠕动的身影。他试探地向其靠近。蠕动的身影依然在蠕动,没有什么反应。但从隐隐约约之中,他却看出了那装束!那帽子!一阵凉气直透后心,他身边竟然走着敌人的军队!奇怪的是那些兵,谁也没看他一眼,自顾垂着头走路。看看身边的敌人,他机灵地隐入林中,度过了那危在眉睫的几分钟。师政治部副官王政带着两名通信员,专门负责联系和收容掉队人员。他们在栗子树下发现像个植物人的沈默君,立即用担架抬起就走。沈队长半途醒来,见被抬着,说啥也不让,“我有脚!”
  队长回到队里,他心里还惦记着掉队的鲁华。其实鲁华已由我后续部队收留,平安无恙。
  沈默君要文工队每战必上前线。“去听枪声、钻炮火。”他说,军队文艺工作队,若想写好文章演好戏,不这样,不成事。上前线干什么呢?女去包扎所、卫生队;男下连下班,从事火线喊话,宣传鼓动,抢救伤员以及抬担架等战勤工作。1947年5月,孟良崮大战拉开战幕,上级有关部门却要文工队待命,仅调吕达等两三人去连队挂职工作。我军在粟司令指挥下,将敌人分割包围,猛打、狠歼。沈队长在全师各团都有熟人,这些熟人被他称之为二老乡,二老乡们经常为他提供战斗和生活中的创作素材。前些日,他同一位二老乡说好,“吃鱼”带着他。这天晚饭后,我拿近作快板诗走进队部,请他指教。沈队长的一位二老乡来了,此人小小的个子,身背缴获的美式卡宾枪,精神抖擞。他是三Ο团文化干事王化,进门就喊“快走,迟了鱼骨头也都没了”。沈队长背起“王八盒子”同他走出了门。山村的夜晚来得早,时已暮云四合,朦胧中只见路面多了两排树。走近,树活动起来,原来是人,是山东老乡组成的担架队,有腰插旱烟杆或斜背老式步枪的老大爷,有妇女,一些虎头虎脑的少年扛着担架。这是一支特殊的担架队,村里壮实的青年男子汉都参军上前线了,他(她)们就主动组织起来支前。王化就是带领这支担架队的,他一挥手,老乡们大步流星地走起来。
  沈队长回头看见我,“你咋来了?”“去听枪声、钻炮火!”我顺着嘴说,队长没再说什么。说话间,我们走上了一条傍山的石板路。
  我们很快转过大山,只见漫山弹光耀眼,硝烟冲天,炮弹爆炸声酷似霹雳。我们全不理会,飞速跑去,顷刻进入前沿。突然传来迫击炮弹的尖啸,危险迫近,沈队长迅即将我猛然拽倒,并就地滚动。这时,有股炙热的气流擦身而过,我嘴巴上似被一飞虫狠螫了一下,一阵灼热疼痛。我摸了摸嘴巴上无伤无血(其实有碎末伤入腮肉,多日后伤发方知)。在这短距离接触死亡后,我明白了队长说“钻炮火”的含意,它是要用生命去体验的。
  这是一场实力交战,更是智力交战。满山遍野都是我们英勇的战士,他们利用各种地形地物,迅速推进,一次又一次地发动进攻。沈队长在小本本上记道:“这就是神勇,这就是机智,这就是粟裕的兵。”沈默君拿过王化的卡宾枪,匍匐来到掩体中战士跟前,随着那位战士的瞄准点,端枪就是两梭子子弹扫去。王化急忙拉他下来,拿回枪,说:“有言在先,只听只看不动手,你说话不算数。”对这事,队长满怀感慨地记下当时的想法:“如此撼山岳、泣鬼神的时刻,我岂能置身旁观旁听之地?这是历史性的讨伐,消灭罪恶。战场射击,是一种心情,没有谁要我去。我开枪了,不这样,我有悔终生。”
  山坡上有一座隐蔽的靠山壁石屋,人来人往,幸存的小屋是前沿临时包扎所,伤员在此抢救包扎由担架队后送。我们刚走近,一位同志驮着伤员下来。伤者脖子上挂着几只军用水壶。那同志走得十分吃力,我们连忙上前接下,将浑身是血的伤员安置在石屋里的担架上,包扎时发觉是一位老大爷。那同志走到我们跟前,只见他满脸黑烟焦土,仅有两只眼睛亮着,他叫了一声“队长”!我认出了他是下连挂职的吕达同志。沈队长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眼含泪光看着他,一切都在不言中。吕达告诉我们,石屋原是老大爷的家,父子二人以养植果木为生。开战前,他儿子为果木事去了临沂,多日不归。后来传言他儿子被国民党军的大卡车轧死了,也有的人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这里成了战场后,老人主动为包扎所打杂服务。山地无水,我军战士们渴得找青草、绿叶咀嚼,甚至喝尿,尤其是伤员,喊叫要水喝,喊得老大爷坐立不安。他知道一个山凹有水,那里珍珠般的水滴长年不涸,他的果林逢旱季就仗其养活,祖先为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老龙涎”。子弟兵杀敌精神打动了他,伤员们喊渴之声感动了他,善良的老人决心献出“龙涎”。他提着瓦罐,又捡了几只敌人逃跑时丢弃的水壶,夤夜冒险前往取水。待水罐、水壶滴满后,他手提身背,正欲返回,忽听见“唰唰”拨草拉藤的响声,接着钻进来几个人。他仔细一看,走在前面的分明是他的儿子,天啊,跟在后面端枪的全是敌兵。儿子也看见了爸爸,他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拉着爸爸就跑。这时,敌兵开枪了,儿子中弹倒下,老爹也中弹倒下。我军听到枪声,立即冲过去,这才抢回了老人。沈队长轻轻地抚着遍体伤痕、奄奄一息的老大爷,止不住热泪流淌。过后他在小本本上写道:“战场上发生的事,哪一件不叫人潸然泪下。最生动的故事,不是编成的,是长出来的,饱含血肉之液。”
  包扎好的伤员陆续向后转移,老大爷躺着的是最后一副担架。我们抬起了担架,吕达和我抬前杠,队长一人担后。走出山脚不远,一颗炮弹飞来,把大树炸得拔根而起。我们立即放下担架卧倒。腾空的大树落下时以强劲的力度将队长扫落,跌入旁边峡谷。那峡谷烟雾濛濛,我们高喊:“队长……”峡谷中传来一声:“死不了!”这是队长的声音!他从峡谷爬了上来,带着笑意幽默一句:“马克思拒绝接见我。”我们边说边走向担架,发现老大爷已经远离人世,那凝固的血液在弹光下分外触目。前面担架上伤员也有牺牲的。我们只能按照常规就地临时埋葬。沈队长搬来一块大石放在坟前,三人向老大爷脱帽鞠躬。
  沈队长感慨地说:“我们征途上既有激情的呐喊,也有苍凉的悲怀,而衡量生活的尺度是要看他给后代留下什么。我们走过的路,历史将审视我们的足迹。”
  60多年了,辗转走了多少人生驿站,我们始终不忘那战斗岁月和艰苦的日子。老队长以往的生活经历,自己不说,世人不知。可是,他那些影剧作品《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海魂》、《台岛遗恨》、《孙中山广州蒙难记》、《黄花岗》、《死亡集中营》、《早晨的芙蓉是白的》、《自有后来人》(《红灯记》原版本),还有小说《荣军锄奸记》、《孙颜秀》等已长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