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我在华野六纵七○师当文艺兵,那年只有14岁。文工队随师部扎营在浙江平湖县城,驻地是一座面对护城河而建的大宅院,主建筑是一幢两层小洋楼,楼上有不少房间,楼下是宽大的厅堂,楼前有花草假山,另外还有不少厢房、耳房。这可能是当地豪绅的私宅,也可能是某政要的官邸。这个大宅院不仅解决了我们文工队几十个男女队员的住宿问题,而且那个大厅堂还可作为排练场之用。
当时,全国基本解放,部队相对稳定,文工队便有机会排演较大型节目。队长胡桐和副队长鲁列都是新四军文艺战士,擅长于戏剧表演,于是不谋而合定下主攻方向——排演话剧。当时能找到的剧本都是军旅题材的,最后选中胡可编写的多幕话剧《战斗里成长》。
戏的主要情节,是讲一名农村青年参军后,经过13年的戎马生涯,在战火的洗礼中,锤炼成我军一名优秀的基层指挥员的故事。戏中男主角张传,由刘心祥扮演,他当年20岁,圆脸大眼方唇,戎装整齐地挎上盒子枪往台上一站,挺拔潇洒,造型不错,像一个年轻干练的指挥员。张传之妻由袁秀英扮演,她那时只有17岁,皮肤白皙,明眸皓齿,肩后拖着两条油黑的大辫子,形象姣美。她是1949年从海州参军的中学生。她脱下戎装,换上农家妇女的衣饰,绾发插髻,面部涂上暗色油彩,俨然是农村大婶了。二位主角已定,胡桐让我担任张传B角,我那时只有14岁,哪像三十几岁的营长?再说我也没有表演天分。但是队长这样安排,目的是让我跟着学戏。后来正式演出时,我改演张传之子,戏份很少。但队长规定,每次排练时,我必须在一旁认真观看。
《战斗里成长》是一出大戏,因此由胡桐亲自抓,日夜赶排,白天对台词,晚上走场。排练场就在底层大厅里,当时没有电灯,晚饭后便点亮汽灯排练。记得有一次军电影放映队来平湖为师直属机关放映新片《白毛女》,大家都想去看,但胡桐不容商量地下了一道死命令:“晚上排戏,不看电影!”这虽然是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但是全体演员立即投入排练中去了。胡桐有很严重的胃病,有时痛得实在支撑不住,便躺在床上,双手紧按胃部,让演员在他床边对台词。袁秀英是江苏连云港人,她说的是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普通话,胡桐是南方人,他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因此对台词校正发音由鲁列负责。虽然一遍遍纠正,但他们的乡音难改,只好顺其自然了。但是说到表演,胡桐堪称老法师。记得有一场戏,是张传参军13年后和妻子团聚,妻子意外地看到丈夫归来,悲喜交集,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但猝然之间又难以表达百般情思,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心声对着近邻老妪迸发出:“苍婶子,13年了!”袁秀英在表演这场戏时,箕然而踞,双手击地有声,作呼天抢地状。读这句台词时,声若裂帛,穿云薄天,与泪俱下。应该说,袁秀英的表演感情十分投入,观者莫不受其感染。但是胡桐却否定了这样的表演,他对袁秀英说戏曰:“你这样分寸太过,演得太实。表演不宜过于外露,要留几分在心里。如果你演得太夸张了,戏做得太足了,观众也就没什么好回味的。演感情戏就像点导火索,你点着后,让它有节奏地燃烧,当烧到一定时候,便会引起观众激情爆发。”经过队长这一点拨,袁秀英经过短暂思索后,于是改为扑到苍婶怀里,背向观众,那句台词也读得内敛了许多,但显得更深沉,字字饱含深情。读完这句台词后,台上台下一片寂静,但是演员的感情依然在延续着,从她肩部的耸动可以感到她在无声的抽泣。这一动一静,从有声到无声,表演的节奏十分有序,张弛也十分合理。队长又回过头来对刘心祥说戏:“你应该注意和妻子的感情交流和呼应,但是不能失态,更不能哭,因为你已经不是普通老百姓,经过13年的战火锤炼,已经成长为有觉悟的军人,而且是带兵的指挥员。你应该懂得舍小家保国家的道理,这才叫‘战斗里成长’。所以,你的表演再沉稳一点,站得高一点,要刻画出我军干部的精神风貌。”应该说,队长不仅懂戏,而且更懂军人,他对人物把握得十分准确,对作品的理解也很深刻,这和他自身的经历和见闻有关。经过队长这样精到的指点,两位主要演员豁然开朗,很快入戏。经过夜以继日的排练,演员的表演已经到位,队长表示满意,戏可以正式演出了。
首场演出在平湖大操场举行,观众是师直属机关官兵。在一千多官兵中,有着和张传一样经历的大有人在。因此,不妨说这戏就是在演他们。舞台白天已经搭好,吃罢晚饭后,文工队60几号人在队长带领下来到大操场,舞美、服装、道具、化妆各就各位,谁也不敢懈怠。舞台上方点亮三盏大汽灯,把舞台上下照耀得如同白昼。这时,一队队直属机关的干部和战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入场,分为一块块方阵坐在背包上。而在战士方阵的外围,挤满了当地老百姓,他们大多立在凳子上,有的肩上还扛着孩子,一眼望去,人头攒动,比赶庙会还热闹。在戏正式开演之前,战士们开始拉歌,雄壮而嘹亮的歌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声震夜空,整个大操场沸腾起来了。七时正,队长胡桐走到幕前亲自担任报幕。队长用了几分钟时间简要地介绍了剧情,随之大幕徐徐拉开,一个战争年代的动人的故事便开始在舞台上演绎。随着戏中人物的出场,故事的内容逐渐展开,情节的跌宕起伏,角色的喜怒哀乐,使战士们完全进入戏中,和戏中人共同体验,共同感受。他们或正襟危坐,或喜笑颜开,或屏息敛声,或低声饮泣。在整个演出过程中,台上台下演员和观众感情交融,与其说是演员在演戏,不如说是演员和战士观众在共同感受、体验和创作。大幕合拢后,政治部主任乐时鸣走上台,对战士们说:“今天晚上,文工队为我们演了一出非常好的戏,很有教育意义。明天各单位各连队进行座谈,结合自身经历谈体会。”随后,我们又去各团巡回演出,都取得了满意的效果。
转眼59年过去,岁月流逝,但是浪花并未淘去记忆,往事仍然历历在目。只是胡桐后来调去上海空军某部任文艺处长后不久病逝,刘心祥复员后也驾鹤西归,鲁列牺牲在朝鲜战场,令人思之怆然。袁秀英辗转去了天津音乐学院并从那里离休,我则从上海教育系统离休,俱是白发翁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