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中的文艺兵

　　今天，当我回忆起58年前在朝鲜战场当志愿军文艺兵时，耳边又骤然响起那已经淡忘的旋律：
　　我们行进，行进在朝鲜的山岗，
　　带着五万万颗愤怒的心，
　　看那美丽的城镇都变成灰烬，
　　我们的心中充满了仇恨！……  
　　是的，在朝鲜战场的一千个日日夜夜，令我终身难忘。
　　入朝千里夜行军
　　1952年，我在二十四军七○师文工队当文艺兵，那年我16岁。这一年的秋天，我军入朝参战，我们文工队随师直属机关由嘉兴登上列车出发。列车经过上海站，铁路职工将丰盛的晚餐装好抬到站台上，并送来了大批饼干和罐头。用罢晚餐，我们每人领了以备后用的饼干和罐头。出上海站，列车向北疾驰，过长江越齐鲁，进入燕赵古国。那一望无际的华北、东北大平原上，红高粱长势喜人，丰收在望。列车经过三天两夜的运行，抵达终点鸭绿江边的辑安。在辑安休整了一天，第三天晚饭后便在“雄赳赳气昂昂”的战歌声中跨过了鸭绿江桥，踏上了朝鲜国土。从此便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千里夜行军，去东海元山冈接防。因为敌人控制着制空权，所以大部队白天行军目标太大，可能遭到敌机袭击，而夜色中行军，就安全多了。
　　我虽说已是参军三年的老兵，但因为在文工队，还没有闻过硝烟味。现在，双脚踏上朝鲜国土，心弦不由紧绷起来，不知道在神秘的夜色中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正值金秋之时，看天上明月高悬，疏星眨眼，和祖国的天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耳边只有急速行进的脚步声，和不时传来的“跟上！别掉队！”的口令声；公路上，一辆辆用树枝伪装着的炮车、运输车呼啸而过，这一切昭示着：我们已经由和平走进了战争。越向腹地深入，战争的氛围越浓，月色下的村庄，几乎都成了断壁残垣的废墟，没有一星灯光，不闻鸡鸣犬吠，也听不到人声，这样的夜晚，叫人心里发怵。村头路边，弹坑累累。行进中，天空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和撼人心魄的炸弹爆炸声，其实离我们远着呢，但觉得这炸弹就扔在身旁。在气氛紧张的夜行军中，虽然敌机声不停，爆炸声时时入耳，但并未伤着我们一根毫毛，这便使我们这些初上战场的学生兵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心情一放松，身体便感到疲乏，到了后半夜，上下眼皮直打架，终于彻底丢掉了恐惧，一边行路一边打起了瞌睡，有时脚下踢到一块石头也不觉疼，眼睛一睁便又合上了。队长见我们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样子，传出口令：“原地休息！”一听到这口令，大家背包也不放原地坐下去，有的立刻进入梦乡，休息10分钟便睡了一觉。
　　拂晓时分总算到达营地。所谓营地其实是村落的废墟，并无现成的房屋可住。我们在一片松林里支起帐篷，吃了罐头和压缩饼干，钻进帐篷便呼呼大睡，连飞机声、炸弹声全都听不到了。这一觉下去，睡到傍晚，一顿中饭也就省了。第二夜出发前，人民军向导吴照说，今夜要通过一处敌机封锁线，大家要机灵点，千万不能打瞌睡。所谓封锁线，是指敌机对我军运输线上的重要路段，交通枢纽，不管有无发现目标，隔一段时间都要来扫射轰炸，所以白天通过封锁线，人和车都要伪装，夜晚因为汽车要开灯方能行驶，为防止遭敌机袭击，我军在附近山头上设立了防空哨，哨兵一听到敌机声，立即鸣枪报警，各山头枪声响成一片，汽车兵听到枪声，马上关灯，这样，敌机飞来后便找不到目标。
　　天黑以后，整装出发。我们文艺兵的装备比战士们轻多了，没有枪、子弹和手榴弹，只有一件乐器，我背的是一把二胡。由于白天睡足了觉，更由于向导的提醒，所以全队高度警惕地行进在夜色中。大约半夜时分，向导加重语气用汉语说：前面就是封锁线，通过封锁线的时候，不要乱，不要弄出动静，一口气跑步通过；如遇到敌机袭击，就地卧倒，千万别往高处跑。向导的话，我们字字铭记。接近封锁线时，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灯把路面照得雪亮。原来这是一处中转要道，多条公路的交叉处，去前方各防地的军车都要从这里通过，所以敌机日夜封锁，以切断我军运输线。但当我们随师直属机关通过封锁线时，天空异常寂静，没有发现敌机，真是幸运。可是就在我们通过封锁线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从封锁线那里传来了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它使我们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起来。
　　去五圣山演出
　　回忆参加抗美援朝之战的日日夜夜，最有意义的莫过于在夏季反击战中去五圣山坑道演出了。
　　那已经是朝鲜和谈前夕了，美军为了能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一场最后的阵地争夺战拉开大幕。为了鼓舞士气，师首长要求我们文工队化整为零，组合成若干小分队，分批到前沿坑道代表师首长向坚守一线的干部、战士们慰问演出。听到这个指示，大家都很激动，因为入朝后还没有去过前沿坑道。很快各小队组建完毕，我和音乐小分队的伍壬珠、文化科副科长叶小白分在一起，由叶小白带领。出发前，司令部的作战参谋洪社昌向我们介绍五圣山的情况：它地处上甘岭西侧，是537.7高地北山向东南伸出的一条山背，东西宽四五十米，南北长三四百米，它像一条巨腿伸在美军阵地中，三面受敌人的包围。其离敌阵地最近处只有几十米，不过是手枪的射程。这个阵地只有西北方的一个坑道口是与营指挥所联系的唯一通道，毫无疑问，美军密集的火力日夜封锁这个洞口。因此，守备这个阵地的英雄一连要与营部联系，必须以强大的火力网来掩护才行。这个连分住在两个大坑道里，与外面隔绝，条件艰苦，生活枯燥。听了洪参谋的介绍激起我们对战士们的崇敬之情，我们急切希望到他们身边，把师首长的问候带给他们。
　　次日下午三点钟，我背上小扁鼓和二胡，伍壬珠拎着小提琴，叶科长背上留声机和唱片，在前沿派来的年轻通信兵带领下出发了。通往五圣山的简易公路上，不时有用树枝伪装的运输车、载重车呼啸而过，远望像移动的林带。天空中不时有美军机群掠过，有“佩刀式”、“黑寡妇”和重型轰炸机B－52，在固定的封锁线上，他们不管有无目标，照例要俯冲扫射，要扔炸弹。炸弹落地巨响震耳，浓烟滚滚，树枝山石四处横飞。这种狂轰滥炸，入朝一年多来已司空见惯，因此目睹此景象已无恐惧之感，而是怒火中烧，义愤填膺！
　　暮霭渐合时，一座鱼脊似的冈峦赫然入目，通信兵说：“这就是五圣山。”看那山形，正如洪参谋所说像一条巨腿伸向敌营。此时，从美军阵地那边打出的无数探照灯光柱把夜空切割得支离破碎。阵地上不见人影，但是隔一段时间，便有自动火器发射出爆豆般的声音在阵地上回响，间或还能听到几声冷枪，通信兵嘱咐我们俯身前行。接近山脚时，眼前出现了一条S形壕沟，约齐腰深，迤逦向坑道那边伸展过去。通信兵招呼我们跳下壕沟，并低声交代：“弯腰，一口气往前跑，别弄出响声。”伍壬珠人胖，速度越跑越慢，而她也越发紧张，一不小心琴盒盖开了，提琴落地，她“哎呀”叫了一声，很快引来美军一阵爆豆般的枪声，沙土纷纷落在壕沟里。这时，从营指挥所那边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这是在压住敌人的火力以掩护我们。
　　我们跑到S形壕沟尽头，一头扎进一连坑道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军装湿得贴在了身上。坑道里阴暗潮湿，加上燃烧的松明子烟熏火燎，空气也极混浊。虽说这是个将山掏空的大坑道，如大鱼的鱼腹，但仍嫌低矮狭窄，所以战士们都抱着枪分别坐在两边，留下当中一条通道。他们见我们到来，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使劲地鼓掌。这时，一个挎手枪的青年军官弯着腰迎上来和副科长握手，并且动情地说：“营部已经通知我们，说你们要来，我们一直在盼着你们。我代表全连热烈地欢迎你们！”叶副科长激动地说：“你就是鲁小羊连长吧？你们一连在全师都很闻名，师首长特地派我们来慰问大家，首长很想念你们呐，辛苦了，同志们！”这几句话饱含着对战士们的深情，说的人和听的人同样极受感动，在严酷的战争环境里，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战友情更珍贵了。接下来，演出在战士们特地留出的通道中进行。我先唱了一段歌颂抗日小英雄的鼓书《晋察冀小姑娘》，伍壬珠拉了几首小提琴曲，我又用二胡为她伴奏演唱了《王大妈要和平》、《歌唱二郎山》、《祖国的风》和几支朝鲜歌曲，最后，叶副科长打开留声机放起了唱片，优美的旋律在坑道里回荡。
　　演出结束后，鲁连长安排我们到坑道中的一个猫耳洞房间里休息，之后让通信员拿来罐头、干粮给我们当晚餐。时间已是晚上八点，鲁连长对叶科长说：“为了得到敌军情报，今晚我要带几个战士插入敌阵地去捉舌头，假如天亮前回不来，就让通信员把你们带到指导员那个坑道去。”说完，他带着几名全副武装的战士跃出坑道。他们出去后，全坑道的人都很焦急，为他们担心。但是等到拂晓时分，还不见他们回来，我们只好离开。
　　在指导员的坑道里，得到了消息，鲁连长他们和美军巡逻队遭遇上了。在激战中，鲁连长和三名战士牺牲了，但是美军舌头由一名战士押了回来。这个噩耗使我们心情极为沉重，忍不住热泪盈眶。由于舌头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使我军成功地进行了夏季反击战。此后，鲁连长被追记一等功，三名战士都立功受奖。
　　在朝鲜过国庆节
　　1953年7月27日，朝鲜战争停战协定已正式签字生效，和平来临了。
　　为了欢庆即将到来的国庆节，师部派出采购车回国采购国庆物品。我们文工队除了排练节目外，还全体出动，扎花，写标语，搭彩门，插彩旗，把驻地装扮得充满节日的欢乐气氛，光彩夺目，喜气洋洋。
　　10月1日上午8时整，我们列队进入大礼堂，参加师部召开的庆国庆暨庆功授奖大会。主席台上，坐着师首长和英雄功臣们。台下，与会者个个军容整肃，容光焕发。扩音器里一会儿播放“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会儿又唱起“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兵呀”。接着，各单位拉歌气氛一浪高过一浪，大礼堂沸腾了。在热烈的掌声中，师长走上前台满怀激情地说：“今天是我师入朝后的第一次隆重地在这里过国庆节，这是了不起的胜利。我们用自己的英勇战斗献给祖国的最好礼物便是不负祖国人民的重托，打败了侵略者，赢得了和平。而我军评选出的英雄和功臣便是我军的杰出代表。现在，向他们授奖。”在热烈的乐曲声中，师参谋长逐一报出英雄和功臣的名字，当听到“连长鲁小羊”的名字时，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
　　庆祝大会结束，政治部主任乐时鸣宣布：中午聚餐，大家为国庆、为胜利开怀畅饮。我们从祖国运来了通化葡萄酒，还有别的好酒。但是可别喝醉了，因为下午文工队和朝鲜同志联合演出精彩节目，晚饭后放映苏联电影《攻克柏林》，电影散场后，大礼堂还要举办舞会，欢迎大家参加。
　　1953年国庆，我们虽在异国度过，但我们的心和祖国连在一起，祖国永远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