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期● 缅怀篇●

坚贞睿智的革命长者夏征农

作者:陈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在上海老年报社举行的大型茶话会的休息室里,夏征农(中)、胡立教(右)、陈迟在交谈

2002年1月,在上海市茶叶学会为夏征农百岁华诞、夏老的夫人方尼八十大寿举办的祝寿茶宴上摄下的镜头。端坐中间的为夏征农,右为方尼,左为陈迟。


      夏征农老是我仰慕多年、心仪已久的一位革命长者。我早就知道他是江西丰城人,而江西九江是我的故乡,我们都是老表。他早在1926年就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而我在1926年才呱呱坠地,他比我年长将近两轮(一轮12年),真正是位前辈。他在文化教育界和党的宣传部门担负领导重任数十年,而我足跨新闻与文学两界也已六七十个春秋,职业还比较接近。他前后几十年坚守在上海的战斗岗位,而我闯荡江湖也在解放前来到黄浦江畔,先后在同一座城市见证了它的沧桑巨变。但在数十年中,夏老公务繁忙,我又只是在他领导的系统中的一个普通干部,因而无缘相识,直到“文革”十年浩劫过后,才有机会当面聆听他的指导和教诲,才会同他一起论世议文、品茗谈诗,直接感受他的儒雅、睿智、淡泊、慈祥的风度。
      多少年来,所有在征农前辈周围和在他领导下工作的同志,都习惯于称他夏老。我也是称他夏老的。这不仅是表示对他年高德劭、老而弥坚的尊重,更是对他对待党和人民的事业的忠诚坚贞和对待同志的宽厚爱护的敬佩。他在工作中一贯坚持原则,敢于担当,平常话不多,总是不疾不徐,平易从容,即使遇到重大问题,甚至于要顶住压力拍板定夺时,他也如同平常一样,几句话就抓住要害,让人信服,从不畏缩不前,从未正言厉色,更没有拍台子、发狠话来压服他人。夏老的穿着就跟为人一样简朴,一年四季都是一身藏青色的布料制服,有时还脚着一双布鞋。不认识夏老的人,如果相遇,难免会以为他是一位老教授或者老文人,哪里知道他是一位参加过 “八一”南昌起义,为中国人民的革命和建设事业作出过重要贡献,多年身居要职的老革命、老领导、老前辈!有一次,在一个品茗会上,我正好坐在夏老旁边。座中无要事,几个人在轻声议论当今流行哪些追逐时尚的衣着。我笑着问夏老:“您好像就只穿这身制服?”他淡淡地说:“穿得舒服就好。”短短数字,听来寻常,却颇耐人寻味。
      记得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江西省有关方面要创办一份关于党的建设与时事政治方面的杂志。杂志的负责人到上海来征求意见和组织稿件。由于时间匆忙,特地约请几位上海工作的江西老表见面。地点定在南京东路新华书店二楼,时间更早在清晨(因为新华书店到了上午九时就要开门营业)。我原来估计耄耋高龄的夏老不会亲自来,不料我刚走上二楼,就看见夏老已经安然地坐在那里。这次一道见面的只有三个人——夏老、杜宣老和我。大家围坐在小圆桌旁边,听江西来的同志介绍情况。夏老讲了几句话,大意是他支持办这份杂志,江西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只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这份杂志是可以也应当办得好的。话虽不多,但颇有分量。杜宣老和我也都讲了一些话。我坐在回家的车上一直在想:夏老和杜老这两位老前辈真是平易近人,故土情深,一点没有“大干部”的架势,连这样的见面会也肯一大早赶来参加,真可谓老当益壮,可亲可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一个重阳佳节,上海老年报社举行大型茶话会。夏老和胡立教老也一起坐在大圆桌旁边听别人发言。会间休息时,胡老同我站在休息室里交谈,谈到上海已经进入老龄社会,做好老龄工作实在任重道远,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本来坐在沙发里的夏老听到我们的交谈,就走过来一道议论。夏老说,办好老年人和为老年人服务的人看的报刊也很重要,总要有个让老年人发表意见和交流看法的园地才好。时隔二十多年,现在好像还没有一份真正让老年人“发表意见和交流看法”的报刊,未免为之遗憾。
      多年以来,我们党地下时期的江西南昌城市工作部(“城工部”)的几位老同志,就想编一本《东南诗与散文选》(1937-1949),记录我们党领导的东南地区(包括福建、浙江和江西的部分地区)进步文艺运动形成和发展的战斗历程,纪念南昌城工部成立五十周年。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李健、陈炳岭和张自旗等南昌地下城工部的同志都已是高龄老人,深感必须抓紧行动,于是多方联系,广为搜集,认真编选,并由他们出任主编,书名定为《爝火集》(爝火就是炬火,指捆扎在一起的木片或竹片蘸上油脂燃烧的火把)。寓意在日本侵略军队野蛮侵犯神州大地、国民党统治集团压制扼杀广大民众抗日热潮的艰难岁月里,广大爱国进步青年响应我们党的召唤,举起手中的火炬照亮荆棘丛生的前进道路。书名是定了,请谁来题写呢?他们想到了夏征农老。他们记得,1937年抗战爆发后,我们党就派夏老以复旦大学教授、左翼作家的身份赶回南昌开展抗日救亡运动。这本书的主编之一张自旗是曾在九江《型报》编辑部同我深夜灯前对坐编稿的老友,他特地给我写信,要我代请德高望重的夏征老农为《爝火集》题写书名。正巧这个时候,上海社科院新闻研究所为纪念中共中央第一份机关刊物《向导》创刊70周年而在江苏常熟召开研讨会,我应邀参加了这个研讨会,没有想到夏老也坐在会场里。研讨会中间休息时,我连忙走到夏老座位前,给他简单汇报了编辑出版《爝火集》的缘由,提出请他题写书名。夏老一听,好像回想起当年的斗争情景,深情地说:“应当写,应当写!您把书名写给我,回去就写。”夏老回到上海不几天,题写了“爝火集·征农题”,还郑重地盖上了印章。参与主编这本书的几位老同志拿到夏老题写的书名异常兴奋,一再向“革命老前辈夏征农同志”表示“衷心的敬意和感谢”!
      两年多以后,为了纪念中国新闻界的杰出战士,解放初期曾担任解放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一生坎坷、饱经磨难的恽逸群同志诞辰100周年,我参加王维前辈为主的编辑组,整理和编辑了《恽逸群同志纪念文集》书名也是请夏征农老题写的。夏老把这个书名写得端庄有力,表达了他对恽逸群老的战友深情。
      2003年是夏征农老的期颐之年,也是夏老夫人方尼大姐的八十大寿之年。上海市茶叶学会的刘启贵等同志遵照“做九不做十”的习俗,在2002年新年伊始为夏老和夫人方尼举办祝寿茶宴,杨堤老领导应邀参加,我也叨陪末座。参加这次茶宴的茶友们给夏老和夫人方尼献上了鲜艳夺目的花篮,还一个个前来敬茶,祝贺这对贤伉俪幸福安康。每次有人敬茶,夏老和夫人方尼都举起茶盅回敬,轻轻抿了一口。茶宴近尾声时,夏老轻快地站立起来,举起茶盅,向大家致谢,还吟诵了自己写好的一首诗:
                                                                          人生百岁亦寻常,乐事无如晚节香。
                                                                          有限余年仍足惜,完成最后一篇章。
      夏老诵完落座,全场热烈击掌,好几个同志举起相机为这个欢乐的时刻摄下珍贵的镜头。我正好坐在夏老右手边上,就低声问:您说的“最后一篇章”是指编纂《辞海》吧?夏老未作正面回答,只说:“我现在就是在做这份工作嘛。”夏老担任《辞海》主编多年,此时《辞海》修订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不少重要的词目和释文,都是夏老在综合考虑各方面意见后拍板定夺的,为《辞海》这部综合性的大型辞书的不断提高与完善作出了重要贡献。我后来反复思量:夏老这句“完成最后一篇章”,何尚是仅指一件有意义的工作,或者一项孜孜以求的事业,而实在是人到晚年对人生的深刻省悟,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生动写照。人的一生犹如一首节奏丰富的长歌,有时激昂,有时深沉,有时欢乐,有时忧伤,有时疾速,有时徐缓,有时愤怒,有时安谧……但无论这首长歌有多少高低曲折的变化,总会有“最后一篇章”的,随后曲终歌歇,宣告人生旅程到达终点。我的这个思量和理解,当时是不便也不敢同夏老言及的。但从夏老全诗看来,大概可以说大致契合他写这首诗的时候的心情吧。
就在祝寿茶宴结束时,我对夏老说,我很想按照您刚刚吟诵的七绝原韵试着奉和一首,您看可以不?夏老不假思索地说:“可以,可以,写好后让我看看。”我努力了好几天,还请教了善于作诗的杜宣老,几经修改,总算试依夏老七绝原韵奉和两首:
                 一
     百年风雨岂寻常,盛世高龄兰芷香。
     松柏长青人不老,漫将豪兴续华章。
                  二
     沧桑事势本无常,雪压寒梅花愈香。
     昔有壮怀惊浊世,但凭白发唱新章。
      我把学写的两首七绝,端端正正地写在洁白的纸笺上,寄请夏老教正。我问夏老,他写的这首七绝还没有公开发表过,能否刊登在报纸上,让更多读者欣赏?我还请夏老在精神健朗的时候,把他“人生百岁亦寻常”的四行诗句随手写一张给我留作纪念。隔了不多几天,方尼大姐就把夏老为我写的那首七绝诗句寄来了,还在电话里告诉我,夏老同意把他的诗作和我的和诗一并发表。我原来为夏老的七绝拟了一个“百岁感怀”的题目,方尼大姐认为“感怀”用得太多了,还是改“乐怀”好。不久,夏老《百岁乐怀》的七绝一首和我依原韵奉和的两首,一并发表在《新民晚报》的《夜光怀》副刊上。据说,夏老的这首诗引起了很多同志和写诗朋友的注意和兴趣。
      时光如逝水,一去不回头。自然规律毕竟是无人可以抗拒的。尊敬的夏征农老以105岁高龄辞别人世,而今快要一周年了。我提前写这篇芜杂文字的时候,特地把夏老的亲笔字迹和他同我一起拍摄的照片,从书橱里取出置于书桌之上。夏老那坚贞睿智的音容和儒雅慈祥的风度,仿佛又活现在我的眼前,励勉我记住“有限余年仍足惜”的嘱咐,在苦于衰病的余年继续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的人生也终将“完成最后篇章”,总该对得起这个时代!
      风狂雨急,时已更深。谨以这些芜杂文字呈献于夏老之前,寄托我对这位革命长者的缅怀与追思,祈愿他好好安息!
    (2009年6月下浣初稿,同年7月上浣改定于龙华未卜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