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同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投身中国革命,不久即成为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名将。全国解放后,他领导建设新上海;接着,在外交战线上叱咤风云,成为二十世纪国际杰出的政治家、外交家。在陈毅同志光辉的一生中,这些无疑占着十分重要的位置。但是,他还有着更加显赫的一页,“文化大革命”中他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党为国直言无讳,充满着浩然正气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本文讲述了1972年陈毅同志追悼会的前前后后,展现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一批昔日老战友对陈毅的深情惜别,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老战友们垂泪送别
朔风凛冽,大地冰封。夜色是这样的黑,这样的浓。忙了整整一天的周恩来,沿着狭窄的楼梯,一级一级走进地下甬道,转进右面的房门,里面就是301医院的太平间。陈毅的遗体已经移至这里。
说是房间,似乎称为加宽的走廊更合适,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三面是洞开的大门。朝西是双开门,直通一条带水泥棱条的坡梯,此时呼啸的西北风卷着黄沙细土直灌而入,把摆满坡梯两旁的花圈上的挽联、纸花吹得索索作响。
陈毅静静躺在风口,身上只盖着一层白布床单。
周恩来清癯的面容凝聚着深沉的悲痛,他恭恭敬敬向陈毅的遗体三鞠躬,礼毕,径直走到陈毅床边,伸手掀起床单的一角,缓缓地摸了摸陈毅的手背,泪水潸然滚落。周恩来重新为陈毅拉平床单,动作轻缓、小心,床单盖好后,又往里掖了掖。立在旁边的张茜(注:陈毅夫人)呜咽出声,她握住周恩来伸来的右手,抽泣着说:“周总理,您要多保重身体啊!大姐也为您担心。”
朱德总司令来了。他发着高烧,由人搀扶着走到陈毅遗体前,他老泪纵横,呜咽出声,颤巍巍地将右手举至帽檐,为一同举红旗上井冈的老战友送行。到了病房,他仍然流着泪,沉痛地说:“陈毅同志好啊,他死得太早了!”
刘伯承元帅来了。人未进门,哭声先至。他只恨自己双目失明,不能最后再见一面老战友的遗容。他执意走近床边,俯下身去,双手颤抖着从陈毅的面颊抚摸到胸部,嘴里不断哭唤着老战友的名字,久久不肯离去。
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三位元帅分别是第二次、第三次来向遗体告别。依然痛哭失声,泪如雨下。几十年转战南北凝成的友谊刻骨铭心。
宋庆龄副主席热泪盈眶,向陈毅的遗体敬重地鞠躬,她拥抱了张茜热泪盈盈,慰语切切。
王震携孙女为陈毅送终后,茶饭不思,寸步不离。当陈毅的遗体移上担架,要转送至301医院太平间时,他自己用力抬起担架的一头。医护人员和周围同志顾念他年老体弱,竭力劝他别抬。他双手攥紧担架扶手哭喊着:“不要抢!陈老总的灵,我一定要扶。”
外交部代部长姬鹏飞一直陪坐在陈毅遗体旁。一批批外交部来参加遗体告别的同志,哭声尤为痛切!陈毅的逝世,对他们太突然,因而打击更大。陈毅拜会西哈努克亲王后,陆续在医院接待了几批外宾,思路敏捷、谈笑风生的神情,他们亲眼目睹。陈毅外长转至日坛医院后,他们常悄悄打电话询问病情,得到的答复都是陈毅的身体很好,请放心!人们欣喜地期待着陈毅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外交部……不料今天,一条素洁的床单,把他们与陈毅外长隔于两个世界……
只要“优秀党员”、“忠诚战士”这两句话就够了
来灵堂告别的人何其多!有战友朋友真诚的泪水,有恶人敌人冷冷的怯笑。一生磊落的陈毅元帅双目紧闭、安然仰卧,他再不会感动也再不会激愤,然而,这一切又都强烈震动着周恩来的心。
望着桌上政治局委员一一圈阅的文件,周恩来沉重地叹息一声。按照文件上所定的规格:陈毅已不算党和国家领导人,陈毅的追悼会由中央军委出面组织。总政治部主任李德生主持追悼会,军委副主席叶剑英致悼词。政治局委员不一定出席,参加追悼会人数为500人。地点在八宝山。悼词连头带尾600字,简历占去一半篇幅。
对于悼词,毛泽东圈去了“有功有过”四个字,这对周恩来是一个极大的安慰:现在的悼词尽管对陈毅没有作充分的评价,但是肯定了陈毅一生为人民服务的战斗精神。他若在天有灵,是会首肯的。况且悼词张茜已经看了,她曾亲口对周恩来说:我只要“优秀党员”、“忠诚战士”这两句话就够了!这是一位熟知丈夫情操的妻子。
对于追悼会的规格,政治局已通过,周恩来也无力改变了。他在政治局处于受攻击、受挟制的地位,说话也无用。
只是,离追悼会的时间越近,周恩来的心情愈加沉重,这种低规格的追悼会,对为党为人民奋斗一生、为建立和建设新中国作出丰功伟绩的陈毅,是太不公正了!10日下午3时,陈毅的追悼会将在八宝山烈士公墓举行。中午12时,周恩来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往日宁静的西花厅里,一直响着周恩来沉重的长时间的踱步声。
毛泽东说:“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
中南海,“游泳池”。
身穿淡黄色睡衣的毛泽东,在一侧堆满线装书的卧床上辗转不宁。他面色略显憔悴,腮边胡须很长。1971年11月下旬,毛泽东曾患重病,经医生全力抢救,方才脱离危险。一个半月来,他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元气。双脚严重浮肿,原先的布鞋、拖鞋一双都穿不上,工作人员赶制了两双特别宽大的拖鞋,让毛泽东穿着散散步。当然,因受健康状况限制,他已经长久足不出户,闭门谢客了。
卧室没有日历,床头没放手表。自从8日圈发了陈毅追悼会文件后,没有任何人提醒他,今天是10日,下午3时,陈毅追悼会将在八宝山举行。中饭后,毛泽东照例午休,宽敞的卧室里,寂静无声,只间或听见他翻身的声音。
突然,毛泽东缓缓坐起身,他摸索着穿上拖鞋,向进来的工作人员说:
“调车,我要去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说着,人向门口走去。
工作人员熟悉毛泽东主席的脾气:一旦决定去做的事情,劝阻是无济于事的。因此,有两位抱大衣扶毛泽东上车,有一位快速拨通了西花厅的电话。
“游泳池”打来的电话,像严冬刮起一阵东风,驱散了周恩来的满脸阴云,他立即拨通中央办公厅的电话,声音洪亮有力:
“我是周恩来,请马上通知在京政治局委员、候补委员,务必出席陈毅同志追悼会;通知宋庆龄副主席的秘书,通知人大、政协、国防委员会,凡是提出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要求的,都能去参加。”
“康矛召同志吗?我是周恩来,请转告西哈努克亲王,如果他愿意,请他出席陈毅外长追悼会,我们将有国家领导人出席。”
周恩来依据毛泽东参加陈毅追悼会的举动,迅速作出了提高追悼会规格的决定,这既是周恩来真实感情的流露,也是他机敏过人的决断。
搁下电话,周恩来的“大红旗”风驰电掣,迅速超过毛泽东的专车。
周恩来赶到八宝山休息室,激动地通知张茜:毛主席要来。张茜听后,双泪长流。周恩来安慰道:“张茜,你要镇静些。”张茜忍住抽泣询问:“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要来啊?”周恩来慨然说:“他一定要来。井冈山上的战友就是他了。”临走时,他问在场的粟裕:“你是什么时候到井冈山的?”粟裕回答:“我是和陈老总一起到的。”
不足600字的悼词,周恩来两次哽咽失语
待毛泽东走下车时,周恩来已用电话调来了十几只电热炉;调来了新影厂的摄影师,报社、电台的记者。顷刻之间,冷冷清清的礼堂内外,放电线的,挂聚光灯的,架摄影机的,人出人进,川流不息。
休息室里,落座在沙发上的毛泽东,看见张茜进来,脸上显出激动的神情,他两手撑住沙发扶手,努力想站起来迎接。张茜快步上前扶住毛泽东,满脸热泪哽咽着问道:“主席,您怎么也来了!”毛泽东泪流两行,他握着张茜的手,话语格外缓慢、沉重:“我也来悼念陈毅同志嘛!陈毅同志是一个好同志。”
然后,毛泽东与后进来的四个孩子昊苏、丹淮、小鲁和姗姗一一握手,询问了各人的工作单位和情况,最后深情勉励:“要努力奋斗哟!陈毅为中国革命、世界革命作出贡献,立了大功劳的,这已经作了结论了嘛!”
孩子们离开后,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赶到了。毛泽东开始与西哈努克亲王谈话。
毛泽东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陈毅同志是一个反对帝国主义的英勇战士,在长期革命斗争中,是一个忠诚的爱国主义者。是给中国人民立了功的。他是我们党的一个好党员、好同志。他能团结人。他跟我吵过架,但我们在几十年的相处中,一直合作得很好。”西哈努克亲王频频点头。
毛泽东看着西哈努克亲王坦率地说:“我们家里有时也发生吵架,吵架是难免的,你们家里不也是常吵架吗?但你们推翻朗诺反动集团是团结一致的……”
在毛泽东与西哈努克亲王继续交谈时,叶剑英轻轻走到周恩来身旁,递过去几页稿纸,周恩来接到手中,不解地抬头望望叶剑英,叶剑英拱手再三,未语而退。这样,致悼词者便由叶剑英换成了周恩来。
在毛泽东谈话即将结束时,张茜真诚地请求说:“主席,您坐一下就回去吧!”毛泽东微微摇头,说:“不,我也要参加追悼会,给我一个黑纱。”张茜忍着泪连连摆手:“那怎么敢当呢!”毛泽东说:“你们把它套在我大衣的袖子上。”
张茜搀扶着毛泽东走进会场。毛泽东已经穿上那件银灰色的大衣,衣袖上缠着一道宽宽的黑纱。会场内没有奏哀乐的军乐队,只有一架破旧的留声机。恐怕已是年久失修、唱针磨秃或唱片受损,放出的哀乐还夹杂着小刀刮玻璃似的“吱、吱”声,一遍未完,戛然而止。这一切像钢刀刺痛着礼堂内一百多位党和国家、政府部门领导人和礼堂外越聚越多的悼念群众。
周恩来站在陈毅遗像前致悼词。他读得缓慢、沉重,不足600字的悼词,他曾两次哽咽失语,几乎读不下去。这样的感情失控,出现在素有超人毅力和克制力的周恩来身上,实属罕见,陡然增添了会场里的悲痛气氛,硬压在心底的呜咽声、抽泣声顿时响成一片。
在鲜红党旗覆盖下的陈毅骨灰盒前,毛泽东深深地三鞠躬。会场里呜咽之声再次形成高潮,是为陈毅,也是为“文革”以来蒙受屈辱的所有同志。一个强烈的共同感慨在人们心头共鸣:毛泽东主席没有忘掉老干部,颠倒了的黑白还有希望澄清。直声满天下的陈毅元帅,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摘自《陈毅元帅的最后岁月》,铁竹伟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