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期●散 文●

茂林风雨夜

作者:谢代辛


茂林。那个夜晚没有星星,只有腊月寒风茫茫雨雾。

一支疲惫的队伍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行进,四面传来密集的枪炮声,时有子弹呼啸而过,硝烟和厮杀声阵阵飘来,炮火映亮天空时,可以看见那些人佩戴的新四军臂章,队中许多人已经不年轻了,雨水淋透了他们单薄的灰军装,山中疾风在无情地抽打他们,但没能阻挡他们的步伐。

队伍中有人在说话,却被枪炮声和风雨声掩住了。

几匹军马驰行而至,最前面的人听见了说话声,勒住缰绳:“是陶白①同志吗?”他大声问道。

“袁主任!是我。”回话人30多岁,消瘦黝黑的面庞挂满雨水。

新四军政治部主任袁国平跳下马来,望着眼前这支队伍——他曾倾注过无数心血的教导总队的部分教官与学员,他们是各部队送来培训的骨干和来自各地的热血青年,就要与敌人作最后一搏。

袁国平有些激动起来:“同志们!”他因彻夜未眠而略为嘶哑的声音在山间响起来了,学员们停住了脚步。

“你们是即将奔赴抗日前线的革命火种,肩负着民族救亡的重任,一定要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只要火种在,中国就不会灭亡,革命就有希望。”袁国平抑扬顿挫的湖南口音,还像平时作报告那样充满激情和感召力:“有的同志会在突围中牺牲,活着的人不要忘记他们,要把他们身上的担子接过来,抗战到底!”

袁国平拉过陶白,把马缰绳塞到他手上:“陶白同志,你身体单薄,这匹马就给你骑吧。”

1938年春,新四军成立不久,陶白与妻子邓洁②受派遣来到皖南云岭新四军,邓洁在军部任指导员,陶白则在教导总队,与薛暮桥、夏征农、罗琼等一同担任教官。那时候,袁国平还兼任着教导总队的政委。第一个月关饷,陶白按教官待遇拿五块银元,当得知项英、袁国平等军首长每月只有三块大洋时,他有点气不顺了,找到袁国平,把两块银元往桌上一放,提出:自己是来抗日救国的,不是来拿高薪的。

袁国平摘下眼镜,看着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知识分子,笑了笑,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老同志,是有觉悟的。不过你还要晓得,这个呢,是我们党、我们新四军的政策,不是给哪一个人的,我们要让大家都知道,我们新四军是尊重知识分子的,是爱护知识分子的,我们要吸引更多的有文化的人参加到我们的抗日队伍中来。

后来,袁国平常到位于中村的教导总队作报告,指导工作,与陶白经常见面接触;而邓洁就在袁国平直接领导下工作。这样陶白夫妇与袁国平熟悉起来,渐渐知道袁国平进过黄埔军校,参加过南昌起义、广州起义,走过万里长征,曾担任红3军团政治部主任、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曾被他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学长毛泽东高度评价。袁国平作报告、讲话深入浅出,写文章条理分明,使他们深为折服;袁国平正直简朴、热情爽朗、严己宽人的为人又赢得他们深深尊敬。

“那怎么行?你要指挥部队”,陶白坚决推开缰绳,望着眼镜后面那双诚挚的眼睛,声音因激动有些哽咽。

“那你保重!”

“你更要保重啊!”

袁国平没有回答,抬眼四望:黑沉沉的山峦如猛兽蹲伏伺机跃起,杀机重重,从枪炮声可以判断出敌人重兵在围、步步紧逼。

“如果需要有人背负十字架,就让我来背吧”。 袁国平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陶白目送袁国平和随员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当袁国平从昏迷中醒来时,感到身子在上下颠簸,他记起来军部已经下达了分散突围的命令,自己身中数弹,负了重伤,起先被警卫员背着,后来又被扶到临时绑扎的土担架上……身边只剩几名警卫战士了。凝神静听:枪声已经稀疏,喊杀声也似有似无了,新四军战士的遗体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他知道大批同志牺牲了,他也相信,肯定有人已突出重围,他们一定会接过牺牲者的枪,把抗日大旗高高举起,把革命事业进行下去。

担架猛地颠了一下,袁国平周身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不哼出声来。战士们经过几天几夜的战斗,已经极度疲劳,现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抬着担架。

像这样走谁都冲不出去,他思索着:决不能拖累战友,到下决心的时候了。

“不要管我了”,他对警卫连副连长李甫命令道。

“首长,你……”

“你难道不知道多冲出去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嗯?冲出去!替我向党汇报吧!”声音虽然微弱,仍不失威严和果断。

“那怎么行, 要死就死在一起!”

“嗯……那你们前面探路。”

袁国平慢慢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是湖南第一师范的读书声还是南昌起义的枪声? 是延安窑洞里向他面授机宜的毛泽东还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叶挺、项英、周子昆?是教导总队的教官学员还是妻子邱一涵③和不满两岁的儿子……

也许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一个念头——实现自己的誓言:把九十九发子弹射向敌人,最后一发子弹留给自己。

枪声震撼了山川大地,震撼了战士们的心。这是1941年1月15 日凌晨,被周恩来称为同室相煎、千古奇冤的“皖南事变”七日战斗的最后一日。

袁国平的眼睛没有合拢,直瞪瞪地望着天空,似乎要穿透重重黑暗,向上苍提出一个又一个问号。

那一夜,教导总队在最后的突围战斗中被打散,陶白跳崖,被树挂住,腰椎受伤。后来历尽艰危,终于在老百姓的掩护下,渡过长江,重回新四军抗日队伍,并与“皖南事变”前一个月就随同先遣队渡江的邓洁会合。

云卷云舒,花落花开,几十度秋往春来,天翻地覆,陶白已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

1977年春节后,袁国平之子、已成长为解放军海军军官的袁振威到扬州出差,看望了居于瘦西湖边的陶白和邓洁,并赠以父亲的遗像。

夜深人静,乱雨敲窗,风声呜咽,陶白端详着袁国平的照片,耳边又响起了云岭凄风苦雨中的枪炮声。微笑着的老领导,从照片中探出身子向他打招呼:陶白同志,保重——多年来这话一直温暖着他的心。

陶白踱着步子,思绪如潮水,一浪一浪涌来。

陶白的眼睛有些发潮,他铺纸提笔,恭恭敬敬写下:

振威同志持赠其先父袁国平主任遗照,百感交集之余,敬赋两章,寄振威、秋果④同志留念。作于丁巳一月,写于四月谷雨。

孤灯照遗容,云岭拂悲风;

赍志留余恨,临危显英雄。

共饮中村水(我和你们的先母邱一涵大姐一同在中村工作约有三年之久),

永别茂林雨(我和你们的先父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41年1月於泾县之茂林);

高台倘有知(是指雨花台的将军墓),

贤孙年已五(听振威说其子已进幼儿园,足慰九天英灵)。

*          *         *          *
      ①陶白 (1909~1993),原名谢祖安,江苏江阴人,长期在江苏省宣传文教系统担任领导工作,1985年离休。

②邓洁 (1914~ 2009  ),广东惠阳人,先后在南京农学院、华东水利学院、扬州师范学院、江苏省文化厅、民政厅等单位担任领导工作,1985年离休, 2009年病逝。

③邱一涵 (1907~1956),袁国平夫人,去世前任江苏省委常委、监委书记。

④ 秋果,惠秋果(1943~1990),袁振威夫人,去世前为南京医学院二附院小儿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