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期●故事会●

一场特殊的战斗

作者:李成浩


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侵占了上海租界。

当时我和做小贩的父亲、当童工的妹妹一家三口挤在上海沪西区新加坡路(现余姚路)一条弄堂里的一间小板房内,过着艰苦的生活。

在这之前,我经组织介绍已在沪西工人夜校当老师。日寇侵占租界后,夜校关闭。由于我在夜校当教师时学了一些苏北话,组织上决定让我担任地下交通员。从1941年11月起,我跑了几个来回,安全地将数十名党员、非党积极分子护送到苏中抗日根据地。

除夕前一天上午,地下党领导人王建中来通知我,要我将党员作家艾寒松送走。艾1939年冬从重庆绕道香港到上海生活书店工作,是中共上海文委委员,担任文化界上层人物的统战工作,影响较大。他在1935年曾以“易水”笔名发表杂文《闲话皇帝》,提到天皇的名字,日寇向国民党政府抗议威胁,蒋介石曾下令逮捕易水。日寇侵占租界后,猖狂搜捕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他在上海很不安全。我的任务是把他和他的夫人赵金秀护送去根据地。

当天下午,我准时到劳勃生路(现长寿路西康路口)大自鸣钟邮局门前,按暗号和他接上了头。

第二天早晨7时前,我和他们夫妇在十六铺轮船码头进口处碰头一起上了船,在中舱找了一个双人铺位,让他俩休息。我转到甲板上去透透气。恰巧遇到陈骥涛同志。他原是沪东怡和纱厂的工人,也是王建中同志领导下的一个地下交通员。我与他曾在苏中交通总站碰到过。这次他带了十来个男女青年学生、工人去根据地,也走张黄港这条路线。

行船风水不顺,直到下午二点多钟,才到张黄港。我们乘驳船上岸,又排长队逐个受伪警搜查。伪警在搜查时敲敲打打、骂骂咧咧专找茬,大概是想弄点外快好过年。灰蒙蒙的天上飘起雪花来了。

旅客队伍在缓慢地前进,终于到我们了,由于我们行李简单,也就顺利地通过了。上街向右拐,走了不多几步路,就到了交通旅馆门口。见有几个日本鬼子和趾高气扬的翻译大踏步走过来,我们就走进旅馆。旅馆的老板娘40岁左右、精明能干,她让坐、端茶、留客十分殷勤。这时雪越下越大,天色越加灰暗。艾寒松夫妇说是雪夜黑天不好赶路,主张住下,我权衡一下,也感到还是住下较为安全。

可能是由于小陈打过招呼的缘故,老板娘对我们三人特别优待,让我们住她自己的房间——进大门的东厢房。隔着板壁紧靠大门的那间,住着小陈等十来个同志。彼此说话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老板娘的房间朝西,进门右首靠板壁,横铺着一张双人床,没有挂帐子,准备给老艾夫妻睡;东边靠墙竖铺着一张单人床,挂着帐子,床头靠北墙,准备给我睡。老板娘领我们进房时,有一个30来岁的男人坐在两斗桌前,独自玩纸牌,一边嘴里哼着苏北小调。老板娘介绍说他是本地人,跑单帮的,一会儿就要走的。我们三人并排坐在那张双人床边上。那个人丢下纸牌来和我们搭讪,问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做什么的?由于艾不会讲苏北话,事先讲好尽量由我来应付。我回答说:“我们是从上海来,回搬经老家过年。我是小学教员,姐夫开烟纸店,做小本生意,在上海已失业,想回老家找点事做。”他一听说艾是做生意的,便说自己是跑单帮的,和艾谈起生意经来,艾开头还能应付几句,后来扯到商品行情,艾就难以应付了。我怕露了马脚,赶紧插进去说:“我姐夫是外乡人,从未到我家乡来过,对这里的行情不熟,你的话他又不太听得懂,请多多原谅。”那人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他收起纸牌,把抽斗里的东西放进手提小皮箱,说声再会,就拎着箱子走了。我心里很不踏实,不知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会不会是汉奸、特务?我们的言谈、行动中有没有使他怀疑的地方,他会不会去向敌伪军警告密?一连串的问号,飞速在我脑际回旋。这时突然闯进来两个日本鬼子和两个“花姑娘”,我心里一惊,但表面却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的动静。随后老板娘和伙计跟了进来。一个日本鬼子指手画脚、叽里呱啦地讲,一个“花姑娘”翻译说:“太君要在这里打麻将牌。”老板娘说:“这里已住了客人,我另找一个好房间,请你们过去打吧。”日本鬼子不肯,一定要在这里打。老板娘只好依他们,叫伙计把方桌抬到单人床旁边,又端来三只凳子,把麻将牌倒在桌上。鬼子把两支枪并排靠在北墙根,一个坐在单人床边上,一个坐在对面,两个“花姑娘”分坐在南北两边,就打起麻将牌来。我们到厅堂里和老板娘商量,能否另外找一个房间住?老板娘说:“他们常来这里打牌,玩几圈就要走的,你们先吃年夜饭吧!”

饭后,我们洗了脸和脚,又回到那张双人铺边上并排坐下。日本鬼子和“花姑娘”向我们瞧了一眼,又只顾自己打麻将了。老艾佯装看报,轻声向我说:“谁知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你再去和老板娘商量一下,给我们另找一个房间吧!”我望望打牌的人兴致正浓,毫无收场的样子,就起身出去和老板娘商量。她说:“今天房间已住满,没有房间了。日本鬼子时间不长,就要走的,你们再耐心等一下吧。”我只好回来跟老艾说了,他也只好耐着性子坐等起来。过了不久,突然响起了杂乱粗暴的敲门声,原来是伪警来查户口。伪警看见房间内有鬼子在打牌,应付公事地问了问旅客人数,翻了翻登记簿就走了。

看看鬼子没有立即要走的样子,老板娘吩咐伙计上了大门横担,用大锁锁上。告诉我们说:“今晚伪警已来查过户口,有日本鬼子在这里打牌,不会再有人来查了,你们尽管放心大胆睡吧,明天好赶路。”我把老板娘讲的对老艾一说,他埋怨起来,说:“这怎么能行,两个鬼子在房间里,一个青年妇女怎么能睡得着,让我们睡到隔壁房间去好了。”我就出去托老板娘把小陈叫到厅堂商量,他也同意老艾夫妇睡过去。我告诉老艾夫妇,同意他们去隔壁睡,但必须牢牢记住假口供,和小陈他们是不相识的,只因房间里有鬼子打牌,青年妇女胆小不敢睡,才和隔壁旅客商量,过去睡的,一口咬定不能变。他俩说“好的”,就抱着被子过去睡了。

我回到房间里,仍坐在双人铺上,打牌的四人偶而也朝我这边瞧上一眼,不像很快要收场的样子。我心里盘算,今晚只要这两个鬼子不对我起疑心,就不会出事了。而要他们不起疑心,我还是早点睡觉。但是睡在哪张铺上好呢?原先安排我睡的那张单人床边上,已有一个鬼子坐在那里打牌。双人铺却空着,只要把盖被拿过来就可以睡。比较起来,双人铺虽然离鬼子要远好多,但是没有帐子,铺上人的一举一动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四个人的目光之下,睡在上面很不自在。睡单人床虽然紧贴在鬼子身边,但他是看不到背后的。至于其余三人虽然能看到我,但也由于帐子和鬼子身体阻挡着他(她)们的视线,也看不真切。况且我如果改变原来的安排,从单人床取被到双人铺上来睡,易于引起怀疑,还不如仍按原计划睡在单人床上去较为安全。这样我就神态自若地走到单人床边,尽量和鬼子隔开一段距离轻轻坐下,脱下鞋子坐进床里,缩起双脚,小心地从鬼子身后伸下去,面向外侧慢慢地躺了下去。只见这个鬼子右侧脚部挂着一支“王八”盒子枪。露出一角红绸包枪布,非常显眼,离我十分近,一伸手就可以拿到。杀死敌寇,为死难同胞报仇的念头闪过脑际,但这是地下交通纪律所不允许的。这个鬼子在打牌的间隙,好几次回头朝我看,我马上意识到,他可能对身后躺着一个二十岁的中国青年,面对着他的“王八”盒子枪不大放心。我立即翻身朝里躺着,但这样我也看不到他了,我不禁又一次翻身朝外。那个鬼子听到我翻身时床板的响声,又回过头来朝我瞥了一眼,仍回头去打牌了,好像一切正常。但我似乎感到他的一瞥中有一个问号。我决定选择熟睡这个办法,反复默诵假口供,直到心里感到很有把握时,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在蒙眬中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猛醒过来,房内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桌乱牌,和狼藉一地的果皮、瓜子壳。我听出是老艾在房门外叫我,我急忙起身开门,高兴地问他:“你那么早就起来了,现在几点钟了?鬼子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说:“现在是五点钟,鬼子是三四点钟走的。昨天半夜,日本鬼子又骂又打,把我们惊醒,害得我们一夜没有睡着,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我说:“我睡到刚才被你叫醒,什么也不知道啊!”老艾又说:“啊!你怎么睡得那样死,昨天半夜听到鬼子的打骂声,开头还误以为你出了事,在打骂你呢?后来听不到你的声音,却听到一个‘花姑娘’的哭叫申辩,才慢慢听出一点头绪来。大概是一个‘花姑娘’和鬼子开玩笑,把鬼子的短枪藏起来,鬼子大发脾气,打骂这个‘花姑娘’。这么大的动静,你还能睡着真胆大。”这时小陈、老板娘也起床了,都来谈论昨晚的事,也都为我竟能在这种环境中酣睡不醒,感到惊奇。

吃了早饭,黄老板来领着我们从镇北通过伪军岗哨,上了公路。我们三人走在前面,和小陈一伙拉开一段距离,一直向石庄奔去。路上还顺利地应付了一小队巡逻的伪警的盘问。中午时分,在石庄吃了中饭。从街西顺着一条斜向西北的泥路下乡,直奔芦庄区,下午三点钟左右到了区交通站。第二天天明之前,终于赶到在如东县如中区的苏中区党委交通总站,顿时,感到千斤重担从肩上卸下来。在总站经过两天的休整,我又返回了上海,去迎接新的战斗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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