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期●南京大屠杀死难者77年祭●

幸存者对南京大屠杀的痛苦记忆

作者:孙宅巍

1937年12月至1938年1月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是一个有着特殊经历的群体。他们在血腥的南京大屠杀中,在日军的枪口与刺刀下,与死神擦肩而过,侥幸存活。他们亲身经历了这场噩梦般的杀戮,亲眼目睹了日军的残暴和亲人、难友的惨死,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他们是南京大屠杀的亲历者与见证者。

伍长德:背上留下5寸长的刀痕

1947年3月,中国审判战犯的军事法庭判定:“12月15日下午1时,我军警二千余名,为日军俘获后,解赴汉中门外,用机枪密集扫射,饮弹齐殒,其负伤而未死者,悉遭活焚。”伍长德是这场集体屠杀中,从尸堆中爬出的幸存者。

伍长德是一名年仅27岁的交通警察。南京沦陷前夕,他把父母和妻儿送到了苏北,自己则因有公职在身,奉命留在南京维持秩序。日军进城后,伍长德与其他警察一起避入司法院难民收容所。按照国际公法,由国际委员会维持中立的难民区,应该受到保护。但是,在日本侵略军的刺刀与铁蹄下,南京城没有一块是安全的地方。

城陷的第三天中午,伍长德和其他约2000名难民,被一群日本士兵从难民区里赶出来,押至南京城西面的汉中门。日本兵命令大家面朝汉中门的门楼就地坐下,两名日本兵手中拿着一根长绳,一人牵着绳子的一头,从难民中圈出100多人来,强迫他们向秦淮河的河堤下面走去。在河岸西面,早已架好了12挺机关枪。随着领队的一声口令,12挺机枪“哒哒哒”地响起来。很快,这100多人便在硝烟弥漫中结束了生命。紧接着,第二批100多人又被押解到河边屠场接受行刑。屠杀生命的游戏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进行着。

到下午5点左右,伍长德被圈了进去。死神召唤到了他的头上。他被押上河堤后,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便情不自禁地向前紧走了几步,扑倒在乱尸堆上。就在这时,枪声响起,他被埋到了其他尸体下面。他后来回忆说:

因为我是冲着河岸方向脸朝下抱着头趴着的,通过背上的尸体,传来有人走动的压力。这时冷不防,我的背上挨了一刀,火辣辣地疼……接着,日军就放火烧尸,我被浓烟烈火逼得受不了熬不住了,就趁着天黑,冒着危险,忍痛跳进了秦淮河。

死里逃生的伍长德,在水西门附近一座民宅中躲藏了10天,后来被人送进鼓楼医院,经过50多天才医好刀伤。不过,从此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条5寸多长的疤痕。这疤痕凝聚着血泪和仇恨,记载着日本侵略者的野蛮和残暴,是中国人民苦难、悲惨历史的见证。

伍长德于1946年6月18日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作证说:

日本士兵用刺刀一次将100多人押出城门,还没出城门,他们就被机枪扫射,尸体沿着斜坡滚落到河里。未被机枪打死的人也死于刺刀之下。在我之前,有16批人(每批有100多人)在出城时被打死。

陈德贵:枪响前栽倒江中

在南京下关煤炭港长江河汊口遗址桥头上,“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煤炭港遇难同胞纪念碑”斜卧在滔滔长江之滨,其碑文写道:“日军从各处搜捕我已解除武装之士兵及平民3000余人,拘禁于煤炭港下游江边,以机枪射杀;其伤而未死者,悉被押往附近茅屋,纵火活焚至死。”难民陈德贵曾从这场集体屠杀中死里逃生。

陈德贵避难在一所叫“和记洋行”的英商开办的鸡鸭禽蛋加工厂里,于12月14日被日军抓捕,与其他3000名难民关在煤炭港一座大仓库里。第二天清晨,日军将难民每10人一组,依次押出仓库屠杀。陈德贵在第三批被押出仓库。他后来回忆这段恐怖屠杀的情景时说:

当走到长江边时,我看到仓库背后的河堤上排列着30多个举枪的日本兵,我马上意识到屠杀就要开始了。当我站到水里,就在日军举枪射击时,我一个猛子栽到河里,潜游到对面,藏在倒在河里的火车车厢肚子里,亲眼看见十人一批、十人一批被日本兵枪杀。从早晨杀到傍晚,还有六七百个人未被枪杀,日本兵就把他们一起赶到河口,用机枪向他们狂射。

天黑以后,日军离开了,陈德贵从水中爬上来,捡了一条破毯子,裹在身上,睡在尸体中间。第二天,几个日本兵从栈桥桥头经过,发现他在抖动,朝他打了一枪,子弹从大腿穿过,左手无名指也被打伤。陈德贵忍受着饥饿和伤痛,在尸堆中度过了两天两夜。后来埋尸队来这里抬埋尸体,见他还活着,才帮助他脱离了险境。

煤炭港是日军南京大屠杀中的屠场之一。3000名难民曾在这里惨遭屠戮,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在陈德贵的记忆中,深深地印刻着发生在煤炭港的一页惨痛历史。

梁廷芳:后肩窝打进了一颗子弹

中国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判定:“同月(1937年12月)16日下午6时,麇集华侨招待所之难民五千余人,被日本兵押往中山码头,用机枪扫射后,弃尸江中,仅白增荣、梁廷芳二人,中弹受伤,投身波中,与漂尸同流,得以幸免。”

梁廷芳系上尉军医官,当时服务于军政部第三收容所,并兼负担架队长之责。在南京城陷前夕,他与老乡白增荣一起,将收容所伤病官兵50余名送往后方医院后,即遵上级指示,更换便服进入难民区。12月16日,梁、白等人,被日军掳至华侨招待所空场,时人数计5000人以上。旋被集体押至下关中山码头江边行人道上。日军士兵将难民分批捆绑,待令枪杀。

梁、白二人心想,与其站着等死,不如跳江一试,于是便携手投入江中。他们在水中潜伏了三四个小时,并于慌乱中跑散。梁廷芳在水中遭到枪击,后肩窝打进了一颗子弹,后来趁着黑夜,勉强顺着水浅处爬上码头。他在江边一间草房中藏了三天三夜,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经过漫长的饥渴和痛苦的煎熬,方才躲过这一劫难。他于战后曾出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作证,他说:

在屠杀持续了四个小时后,我和我的朋友决定逃跑。我们冲到江边,并跳了下去。机关枪向我们开火,但我们没有被打中。江边有一陡坡,我们发现水只有齐腰深,我们躲在陡坡下。阴影使得日本鬼子看不到我们,但他们用机关枪向我们扫射,并打中了我的肩膀。

日军在中山码头的屠杀,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2点。梁廷芳身在被拘待刑的行列之中,亲身经历了发生在这里的恐怖屠杀。那凄厉的呼救声与僵卧在江边的大片尸体,永远凝固在他的耳边与脑海里。

梅福康:被弹片炸得满脸是血

日军在南京扬子江与秦淮河边进行大规模集体屠杀的同时,还在城郊街巷、农村中大开杀戒。中国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判定,“在中华门下码头、东岳庙、堆草巷、斩龙桥等处,被零星残杀,尸体经慈善团体掩埋者,达十五万以上”。村民梅福康一家七口惨遭杀害,便是这面广量大的零散屠杀暴行中典型的一例。

梅福康家住南京西南郊梅山村,1937年时17岁。这是一个贫穷的小村庄。一天下午,200多个日军开进梅山村,将年轻的妇女赶进一个房间,男人则被关进另一个屋子。后来,年轻的妇女趁着夜幕降临,逃到村外躲藏起来。日军见奸淫的目的不能达到,大为震怒。几名日本兵用刺刀逼着梅福康与他的祖母、父亲、二哥、外甥女、3个堂兄和4个邻居,总共12个人,围着一个小土堆,脸向外,排成一圈,并用布条把他们的手互相捆绑起来。梅福康后来回忆起这场残暴的虐杀时说:

待捆好后,日本兵就残酷地向我们这群人圈里扔手榴弹,在手榴弹爆炸后,还唯恐我们没有死,又凶恶地跑来,举起刺刀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捅几刀。可怜我的小甥女,因被刀刺痛得难忍,叫了起来,随即就被日本兵用手将她卡死。我本人的耳朵周围、颚部和舌根都被炸伤,又被捅了三刀:胸部两刀,屁股一刀。在这次受害的12个中,死了10个,最后幸存的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邻居;我家八人,七人惨遭炸死。

当时梅福康昏死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周围已是一片寂静。村上6户人家的茅草房已经被日军放火烧成灰烬,自己身旁躺着10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恐怖。横陈着尸体的村野,更显得荒凉和凄惨。重伤未死的梅福康,被哥哥和乡亲抬到附近山上,每隔二三天转移一个地方,过了20来天才脱离危险。他的舌头后来有二三年不能转动,话也说不清楚。他的身上和脑子里都留着对这场残忍屠杀的痛苦记忆。

王鹏清:子弹从头上擦过鲜血直流

由国际友人设立的南京安全区,本来应是安全的地方,但是,对于日本侵略者来说,所有南京城郊,都是他们的占领地,都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青年难民王鹏清亲历了一场发生在安全区内的血腥屠杀。

25岁的王鹏清是一名铁匠,从小以打铁为生。他原来住在珠江路北侧的居安里。这里紧靠安全区,南京城陷前,他们一家便搬到安全区内的古林路居住。大约在日军进城半个月的时候,一天下午一两点钟,来了四五个日本兵,说是要搜寻“便衣兵”。他们发现王鹏清手上有打铁留下的硬茧,被指为中国兵抓走。日军将200多名青壮年市民,用绳子捆住各人的手腕,四人一排联在一根绳上,押到安全区西部的虎踞关进行屠杀。王鹏清回忆起屠杀惨状时说:

到了虎踞关,我们被赶到一个凹地上,旁边有一个水塘,日本兵在四周居高临下架起机枪,几十个日本兵将我们围在中间。这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日军军官一声令下,机枪、步枪一起向我们射击,一颗子弹从我的头上擦过,鲜血直流,我只觉得头上像挨了一闷棍,顿时倒了下去。

王鹏清倒地后,并未立即失去知觉,只是昏昏沉沉地听到有人用脚踢尸体的声音。不一会,他自己身上也被踢了一脚,这是日本在检查尸体中还有没有活着的人,他没有敢动弹。不久,便昏死过去。待王鹏清醒来时,已是深夜。他清楚地记得:“我从尸堆里爬出来,满身是血污。我顺着原路摸回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到家后我敲门,母亲起来开了门,她见我回来,又惊又喜,赶紧把我头上的血洗干净,敷上香灰。”他感慨地说:“这次总算死里逃生,侥幸活下来了。”

这场九死一生、惊心动魄的遭遇,给王鹏清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

谨以此文纪念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