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在上饶集中营的斗争经历
1942年春,国民党第三战区当局电调所属剧宣三队、剧宣十队、东南剧团、政工大队集中上饶进行所谓“集训”。
1942年3月底,我们剧宣三队从福建的沙县调来上饶。山区的早春,仍然是春寒料峭,上饶的政治空气使人感到比江南的霉雨天更加沉闷。“集训”开始后不久,战区当局精心策划的大逮捕开始了。
从个别诱捕到关进茅家岭监狱
4月15日下午,我从上饶中心卫生院看病回来,当时集训班学员齐集大饭厅听所谓“精神讲话”,我插进队列,刚刚落座,担任班长的特务给我递来一张纸条,上写:“见条即来大操场升旗坛前,有要事面谈。”下面没有署名,我知道不妙,一口回绝。特务班长凶相毕露地说:“不行,一定要去!”像押送犯人一样硬把我从大饭厅押到半山下的大操场。我一下山就见升旗坛前闪出两个便衣特务迎上前来,这两个家伙眼露凶光,把我仔细打量一下就问:“你是徐家俊吗?跟我们走!”我抗议说:“我是政治部演剧队员,凭什么跟你们走?”两个家伙顿时拔出手枪:“识相些!”说着就要动手抓我。我大声叫喊:“抓人啦!抓人啦!”这时大饭厅的“精神讲话”已经结束,学员们闻声后纷纷拥到山前观看。特务们秘密逮捕的阴谋破产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放开了我,悻悻溜走。但我的行动受到队里暗藏特务的严密监视。我回到班里,镇定自若,思想上已做好了被捕的准备。到晚餐时,我终于在大饭厅里被点名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三队的邓沛霖、郭林蔚,十队的金黎、金羽和东南剧团的崔之曦等。我们被八个武装宪兵押到上饶中学大门口的宪兵第八团连部,在那里坐到天快昏黑时被押送上饶集中营茅家岭监狱。
茅家岭监狱是“上饶集中营”的“狱中之狱”,主要关押新四军被俘人员中的所谓“顽固分子”和少数在地方上被捕,案情还不十分清楚的“政治犯”。监狱当局对这两种人,“一视同仁”,坚持执行“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的方针,来了就出不去。对之普遍实行软硬兼施的三部曲,即:一,威胁利诱,迫使其自首变节,屈膝投降;二,严刑逼供。狱中设置了包括毒打、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火烙、针刺、站铁刺笼等各种酷刑;三,秘密处决(拉到后山枪杀或活埋)。关在这里的“政治犯”,无不受到残酷迫害,过着非人的生活。故茅家岭在当时被称为“活地狱”,由宪兵第八团一个班和长官部特务团一个加强排担任警卫,并在其周围30里设置由铁刺网构成的封锁线,外人不得入内,可谓警戒森严。监狱面积并不大,总共五间平房:除管理员室、卫兵排长室和两个卫兵室外,还设了大小禁闭室、女禁闭室和优待室各一间。我先是关在小禁闭室,当天就戴上了手铐脚镣。过了两三天,我就和金羽、邓沛霖被转到大禁闭室。大禁闭室大部分囚禁的是从周田、七峰岩、李村、石底等营地和囚室转来的新四军干部,外加几个从浙东各地抓来的老党员,一间仅20平方米左右的囚室竟关了近30个人。两长排统铺睡得满满的,挤得大家只能侧身而卧,连翻身和伸腿都有困难。和我抵足而眠的是新四军的一位机枪连连长汪镇华。我刚坐上床边,他就主动给我让座,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白天休息时他还给我讲了一些在皖南战场抗击日寇的战斗故事。
人间地狱成为革命熔炉
我到大禁闭室后,就感到这里同小禁闭室截然不同,小禁闭室气氛压抑,大禁闭室却热气腾腾。关在里面的新四军同志个个有说有笑,把生死置之度外,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们在墙上画了马、恩、列、斯的头像和中国近百年史的年表,半公开地研读马列著作(用《圣经》伪装)和中国近百年史,有的同志,还在学世界语。他们三五成群机警地利用饭前饭后的时间讲革命经历、战斗故事,使我们新关进的同志深受教育。讲得较多的是新四军陈子谷和老党员吴越(化名吴惠生)。老陈是泰国华侨,早年留学日本,爱好文学,并参加了“左联”,成为有一定知名度的诗人、作家。抗战爆发后回国参加新四军,任新四军二支队敌工科科长。作为敌工干部,老陈接触过很多日本战俘,在他的教育影响下,不少日本战俘转变立场,成为反战分子和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吴越同志也是留学日本的老作家,曾在国民党狱中坐过十年牢,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和深厚的马列主义理论功底。
狱中伙食非常恶劣,每天只有两餐饭,一餐只有一小碗,八个人仅有一钵看不到油花、上面只漂着几根萝卜丝的菜汤,天天吃不饱。有一天,我们队里派人送来些豆腐乳,我们几个演剧队的同志自己分着吃了,没有分给其他同志。后来新四军的王传馥、陈子谷两同志卖掉了自己的毛线衣和一支美国进口的犀飞利金笔,用这些钱托卫兵买来黄豆,烧了一大桶黄豆汤,分给同志们吃,我们同样也分到一碗。这件事使我们很受感动。当我们端起这碗热腾腾的黄豆汤时,深深感受到新四军同志的阶级友爱情,也感到我们自己太自私了。
敌人的迫害非常残酷,有一位赵坤同志是地下党员,经受过长期监狱斗争的考验,每当敌管理员点名检查人员数点到他的名字时,他都怒目相向,不予理睬,为此曾先后遭到敌特数次毒打,但仍然如此,表现了对敌人的极端愤恨和蔑视。敌特对这块“硬骨头”啃不动、吞不下,无计可施。后来在每晚点名时索性不点赵坤的名字。还有宿文浩同志,多次受过敌人的酷刑,却若无其事,常利用平时闲谈的机会,谈笑风生地给我们进行革命气节教育,鼓励我们在敌人审讯时,不要害怕,要坚定立场,和敌人斗争。他和陈子谷、吴越的铺位相邻,正好处于全室的中心区。新老难友都喜欢在休息时围坐在他们身边,倾听他们讲述各自富有传奇色彩的革命经历。我们三个新来的演剧队员都是他们的忠实听众。
高唱军歌 参加暴动
我们和难友们的共同兴趣,除了听故事就是唱歌。每当夕阳西下,难友们吃了第二餐饭后的休息时间,由新四军同志组织的歌咏活动就开始了。全室难友放声高唱《新四军军歌》、《八路军军歌》、《黎明曲》等革命歌曲。起初,我们感到很惊奇,因为这些歌曲在国民党统治区是不许唱的,为什么在监狱里反而能自由歌唱而不受到敌人的干涉呢?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也是经过斗争得来的。有许多新四军同志为了争取唱革命歌曲的自由,遭到敌人毒打,尽管他们受尽酷刑,但还是坚持歌唱,而且越唱越有劲,敌人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在歌咏活动中最活跃的是钟袁平同志,他既能领唱、指挥,还能作曲。并曾在入狱后将抗战名歌《五月的鲜花》、《歌八百壮士》的部分歌词改写成强烈抗议国民党顽固派迫害抗日青年的内容,在狱中教唱。我们很快就学会了。
除了对陈子谷等所讲的新四军的生活与战斗故事特别迷恋外,我对《新四军军歌》和《八路军军歌》两支歌曲更是情有独钟。因为延安和皖南一直是我特别向往的“革命圣地”。我的胞姐许英、姐夫孙章录和一些老同学、老战友都是新四军或八路军战士。《新四军军歌》的谱曲者何士德还曾经是我在南昌工作时的老队长。这些故事和歌曲对我都有着特殊的“亲和力”与“亲切感”。
我是一个歌咏爱好者。在每天的歌咏活动中,我踊跃参与,满怀激情投入难友们的合唱,并常在合唱的空隙,情不自禁地独自引吭高歌,以自己的男中音独唱《夜半歌声》、《松花江上》、《黄河颂》、《长城谣》等抗战歌曲以及我于被捕前在福建创作的、为太平洋战争呐喊的反法西斯歌曲《向太平洋呼唤》,为大家助兴。在钟袁平同志的影响下,我在狱中还为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谱了一首独唱曲,得到了钟袁平同志的鼓励。
我在狱中还认识了一位叫关键的难友。他原是上饶民教馆美术工作人员,我转入大禁闭室时,他刚遭到敌特的毒打,臀部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能动弹。但他很坚强,咬牙忍疼,不哼不叫。狱中的新四军同志祝增华等自发凑钱买来黄表纸和烧酒,用土法给他治疗。他体质较好,伤愈后立即起床,投入难友们的各种活动。我们同属文化战线的战士,有较多共同语言,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还给我画了一张肖像(速写画),形象逼真,神态自然,我非常喜爱,把它贴在床位边的墙壁上,朝夕观赏。暴动越狱时忘记将这一墨宝取下带走。幸好敌特对此视若无睹,未以之作为追捕“逃犯”的资料。有趣的是画丢了,画的主人和作者却散而复聚。1942年5月25日,我们从茅家岭暴动中冲出来时,我双足陷入水田烂泥中,鞋子丢了,赤足奔逃,行动困难,跑了一段,抬头一看,难友们都已跑得不见踪影,茫茫大地只剩下我一个,自己又是仓促参战,不了解暴动委员会预定的集体逃跑路线和目的地,一时彷徨不定,进退两难,不知朝哪个方向跑才能跟上新四军同志集体逃亡的队伍。没想到过了座小桥后就遇见了关键和祝增华,顿时大喜过望,立即参加了他俩的逃亡小组。组长祝增华是新四军老党员,对暴动委员会制定的行动方案和逃亡路线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手中还拿了一个手榴弹,作为防身武器。和他在一起,就有了领路人和“安全感”。我们三人还商定:途中如遇到敌哨兵的阻击,就拉响手榴弹,和他们同归于尽。尤其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关键同志失散后又小别重逢,成为同生共死的战友,至今仍保持密切联系。当时假如不是遇到他们两人一路同行,凭我的体力和能耐,能不能逃脱虎口而活到今天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