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砖、青石板,这就是过去的小弯巷。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曾在这里居住。
巷里住着20多户人家,有上日班的机关干部,有三班倒的工人,也有晚十点才下班的商店营业员。大家都感叹“小弯巷,七道弯,夜间行路实在难!”曾有人向政府和供电部门提过请求:能否在每个拐角处装一盏路灯,方便行人。但那时经济确实困难,有好几条大街上都没公共的路灯,这么一条无碍大局的小巷怎能特殊?
就在这人人企盼,人人又无法解决的时候,一天的傍晚,在巷尾拐角处的赵老太家门口突然新挂起了一盏微带黄色的路灯。它虽然只有25瓦,但却照得很远很远,在这条地道式的巷子里,犹如大海里的灯塔,给胆怯者带来了勇气,给探路者指出了去向。对此左邻右舍无不充满惊讶和感激之情。有好长一段时间,邻里见面总爱说一说:“这赵老太到底是……”
由于谈论的人多了,赵老太也引起了我这个新住户的注意,发现她有点“怪”!她60多岁,满头白发。只要微风一吹,根根银丝就会飘起来,有时像秋菊,有时像雪莲;她虽然两腮和嘴唇都凹了进去,但眼睛却大而发亮,显现出逝去的美丽。她孤身一人住着两间青砖低矮的平房。东西院墙还有些斑驳破旧,只是墙头上爬满了扁豆、南瓜、丝瓜缠缠蔓蔓的青藤。每逢夏秋之交,黄花、白花、蓝花、红花,把整个院落圈成一道彩色花环。平日里,她总爱拿一张小方凳坐在门口,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巷尾,一直到很晚很晚才起身进屋,并顺手拉一下门内开关,那门灯便霎时亮了起来。据说在这以前她是划根火柴点燃一盏有玻璃罩的小煤油灯,而且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简简单单地重复了十几个春秋。
一天下午,细雨蒙蒙、寒风瑟瑟。我从她门前经过。看她似乎忘记了风吹雨淋,我便轻轻地将她扶进屋去,并顺手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的面前:“赵老太,您怎么总是坐在门不怕着了风寒?”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哎,习惯了,我是等我的那个死鬼回来。”接着,缓缓地讲起了她的过去。
她叫赵秀娥,19岁时也就是民国26年上嫁了人。在新婚之夜,有个姓朱的保长领着三四个保丁,将她男人五花大绑抓去当“壮丁”。她哭着、喊着,却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拉出了巷子拐角处。她伤心到极点,白天咽不下一口水,夜里睡不到一个时辰的觉。于是她天天坐在门口等啊,盼啊,在三年后的一个雪天,丈夫竟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威武地站在巷子拐弯的地方,两眼正正地朝她看个不停。她如梦似幻地扑上去又是打,又是抱,哭得泪人一般。丈夫告诉她:他被抓去当兵后到了闽南。在一天夜里他和五六个弟兄一起逃跑,参加了红军游击队,不久又改编为新四军,这次奉命北上路过家乡,顺道回来看一眼。她求丈夫在家多住几日,但丈夫却暂聚即别。临行时丈夫对她说:“等着吧,等到把日本鬼子赶走的那天,我一定回来团聚。”说罢,丈夫又匆匆消失在巷子拐弯的地方。从此,她不仅白天端坐一张凳,眼睛盯着每个行人;晚上点亮一盏灯,“不能让他摸黑进家门”。她等啊盼啊,抗战胜利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一天天还没亮,喜鹊就在她家房上叽叽喳喳叫起来。她情不自禁地说:“喜鹊叫,喜讯到!”果然中午时分来了一群人。他们敲锣打鼓,送来一张大红的立功喜报,说她男人在一次袭击日军机场的战斗中当了特等英雄,她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她男人有出息。她兴奋得整天哼着小曲,做着军鞋,缝着军被,成了全县有名的支前模范。就这样,她又等了三年,共和国诞生了,她想她男人真的该回来了。她磨了黏米粉,买了白糖等丈夫回来团圆。就在她日夜盼望的时候,一天下午街道干部领着县长、民政科长来到她家,给她送来50斤大米和一摞人民币,并说要给她修房子,定期发放补助费,她硬是推着不要。县长对她说:“秀娥同志,你是一位了不起的红军家属,我们大家都要好好向你学习!”有一位女同志拉着她的手委婉地告诉她:“你丈夫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已‘光荣’一年多了。”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烈士证明书恭恭敬敬递给她:“秀娥,你要化悲痛为力量,不给烈士丢脸。”秀娥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晕倒了。大概有个把月时间,她家门口白天不见人,晚上不见灯。县里和街道居委会不断有人来看望她,左邻右舍也急得团团转,为她端茶送水,请医送药,问长问短。她又渐渐地康复和振作起来。一天早晨,她走出家门,不知是习惯,还是盼心不泯,仍然朝东张望,却意外发现拐角处的墙根下有几滴血迹。有人怕她见血伤感,连忙解释说:“那是夜里一个骑车人,因天黑不慎撞破鼻子,划破脸。”她沉默无语,但从这天晚上起,她家门前的灯又亮了起来……
打这以后从油灯到电灯,亮了十多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她病故。她病故时,居委会干部清点了她的遗物,发现没有钱财,没有像样的衣服,唯一留下的就是烈士证书和烈士生前的立功证书,以及她到政府领生活费的小本本,其余的就是一小纸箱簇新的灯泡,不少人为此落下热泪。送葬那天,巷里巷外的邻居竟全部出动,人人佩戴黑纱白花,排着一支长长的队伍,缓缓地为她送行。
赵老太已作古多年,而她那慈祥的音容和她门前的那盏灯,却在我们后来人的心中熠熠发光,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