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期●文化战士天地●

终生难忘的高斯老师

——兼忆《江潮报》往事

作者:洪 炉


21世纪的人们,不会知道《江潮报》及其稍后的《江海导报》了,我却终生难忘,因为这是我毕生事业的开端。我更忘不了高斯老师,他是我在革命队伍中的第一位恩师。

2014年是我参加革命的70周年。1944年中秋,敌伪“清乡”,一把火烧了我家和半个村子,我才13岁就被逼出家门参加了新四军,因为太小打不了仗,又因为已识得些字还爱画画,就被分去了苏中抗日根据地三分区的《江潮报》社,向一位叫高斯的大画家学画,我一生的事业也就由此开始。

当我从军从艺70周年时,想为自己办个汇报性的展览,要搜集一些早期的习作与文物,便委托在南京的友人,向有关单位查找有关史料,哪知友人追根溯源竟找到了高斯老师,他一听说是我托办的事,竟要亲自去为我查找,他已年逾90,又因病在医院治疗,友人怎能让这位年迈长辈抱病为此操劳呢,便婉谢并坚辞了老人家,只答应他写一便函,按他要求去哪里找什么人。我知道后既感激又不安,在高斯老师面前我只是个“小鬼”,竟受到他如此关切,这份师情深恩我如何承受得起呢?不由激起了我久远又绵长的记忆,当年到后来的老师形象,又一一重现眼前。

2013年4月 ,我到南京入住西康宾馆,这里原是江苏省委招待所,斜对面有条颐和路,高斯就住在这里,我想就近去拜望他。电话未打通,我就问了省出版局老干部处,得知他正住在远郊区的疗养院里。电话打过去,他亲自接听,声音清晰宏亮,反应也很快,我一报名字他就记起了。他说年已九十二岁,我说自己也八十有二,说完我俩开怀大笑。我告诉他,不久前写了篇回忆文章,说到他老人家,想请他看看,他马上告知了通信地址,连邮编号码也准确地说出。

《江潮报》是抗日战争时期,由中共苏中三地委(当时辖如西、泰兴、泰县、靖江)四县主办的,也是新四军东进于1940年黄桥决战以后,在苏中地区站住了脚才创刊的。我参加革命前,就在父亲和长辈们那儿看到过这份党报,最初是油印的,其油印技巧十分高超,满版都是清晰端正的“钢板体”(也就是魏碑体)蝇头小字,版式标题大方醒目,常常附有插图、漫画和图表之类,其印制精美的程度,与紧挨着的中共苏中四地委(当时辖南通、如东、海门、启东)四县办的《江海报》不相上下。据说有一份《江潮报》或《江海报》流传到海外,外国人怎么也猜不出这是怎么印出的,以为是当时最先进的“珂罗版”,却不知只是在抗日根据地内,被逼出来的完全是手工式的土法印刷。1942年以后,新四军和敌后根据地发展壮大了,《江潮报》改成了铅印版,报上的字不再由人一个个刻写,而是活字印刷了,只是还不能自己制版,报上应有的图片等等必须用木头刻出来,再到铅印机上印刷。这时画家们又成了木刻家,三分区的大画家高斯,就是我们这里的头号木刻家,报上所有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肖像,反映当地军民斗争的美术作品,还有漫画、图表等等,大都是他的木刻作品。所以我到报社以前,就知道了他的大名,由于我从小喜爱画画,就把他的作品当成我的学习范本,常常临摹下来,贴到墙报上,甚至放大成壁画,他也就成为我没有见过面的老师。

1945年上半年,我父亲到三地委整风队学习,正好高斯老师也在。我父亲也爱画画,就常去请教他,两人就成了画友学友和战友,他送了我父亲一本自编的《版画》,不久就由父亲转交也是“传承”给了我。这都是高斯老师自己亲手剪贴编辑和制作的,是16开的厚厚一大本,封面是既光又厚的“图画”纸,上面有他手写的美术体大字“版画”,可里面内容不只有木刻、版画作品,还有许多各种形式的美术作品剪报,大都来自上海等地的报刊特别是画报上,还有不少人物照片,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有周恩来、邓颖超和斯诺的合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们的形象。此外还有些名人的影像,都是报刊上用铜版印制的,这成了我当年最重要也是最宝贵的学习资料。后来行军打仗我一直背着它,直到苏中七战七捷后,为了北撤每人必须轻装,我只得将这部又大又重的厚书,奉命忍痛打了“埋伏”,可惜以后却再也找不回来了!这本“教材”是我见到高斯老师前就得到的,所以我已属他的学生,他是我和父亲两代人共同的老师,这份情谊自然尤为珍贵。1945年7月,我在泰兴县学童干班学习结束,就被分配去了分区的《江潮报》社。

当时《江潮报》的社长是林之新同志,他是报社的“一把手”,总编辑是徐中尼同志,当时他还负责新华支社的工作,他们给我留下了很好印象。编辑记者有繆雨、陈中、韩晓鹰等,还有赵俊仪、陈英和叶群等女同志。原在泰兴县学民干班的叶春生,也来报社当了记者。陈扬同志(上海《大江南北》老社长)也在《江潮报》,但我们接触不多,所以印象不深。全部编辑、记者,加上电台人员,总共约有40来人,我们随时可以行军出发转移驻地,工作用的文稿资料等,装入箱子挑着就可走了。铅印的印刷厂,在另一处相对固定也比较安全的地方隐蔽着,编辑部和那里的联系,主要靠通信员步行来去。

有天夜里刚睡下,忽然从电台传来好消息,说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我们立即起来奔走相告,驻地村子里也都沸腾了,所有的人都既兴奋又激动,欢呼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电台接着收到延安总部朱总司令发布大反攻命令,全国各地抗日军队人民武装立即收复失地,接受日寇伪军缴枪投降。

在大反攻的进军号声中,我们报社和三分区与地委机关,一齐进驻了黄桥。报社设在一座新的小楼内,楼上是编辑部,楼下就是印刷厂,多年好似一家人“两地分居”的日子,到此宣告结束。报纸同时增刊为《江潮日报》,每天都出四版对开一大张,发行量也扩大了。我的老师高斯就更加忙碌了,他是位画家木刻家,又是一位文字编辑,这个时期的国际新闻又特别多,他分管的任务当然很重,本来兼管的美术工作,却一下更多更重了,不仅是报纸上的图画木刻增加了,连根据地内“抗币”和各种票证制版,都是他用黄杨木精雕细刻出来的。原来在泰兴县学时,我曾用修脚刀刻了第一个作品,印出来却不像是“木刻”,这时,高斯老师送了我全套的木刻刀,又让我找来磨平的木板,教我怎样起稿和画到板上,又如何下刀刻制,哪些该用什么刀等等,在实践中教会了我的木刻技巧。他还带我去黄桥一家石印作坊,向那里的老师傅学习石印技术,我们一起在石印蜡纸上作画,再拓印到石板上,用药水制成了“版”,就可以用油墨大量印刷了。他领着我画和印了不少宣传胜利的挂图、宣传画和漫画、图表等等,这使我不仅成了他的小学徒,也是他的一个小助手。在他的教导和培育下,我掌握了最基本的方法。

那时的黄桥并不很大,著名的黄桥中学就在镇外,只有一座二层楼房加一个大操场,高斯老师带我去那里写过大标语,贴过宣传画。记得在那操场上举行过几次盛大集会,一次是欢迎根据“双十协定”从江南北撤回到苏中的新四军主力部队。在大会上我见到了风尘仆仆的粟裕、叶飞等将军,会场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大小炮和轻重机关枪,我感到革命力量真是大大发展了。《江潮日报》社也开了一次欢迎会,欢迎苏中区党委机关报《苏中报》的总编辑林淡秋同志。他原是上海的文化名人,现在又要回上海做地下工作,路过黄桥。林之新和徐中尼同志主持了全体大会,欢迎又欢送他,请他讲话,还向他介绍了我社同志。点到我这小鬼时,林淡秋同志摸摸我的头说,这是我们新闻战线上最小的战士,使我受到很大鼓舞。

1945年10月前后,正是我参加革命的一周年。我和父亲从黄桥一步步走到泰兴城,在城里看了他不少战友,他们都为我们父子团圆又胜利归来表示祝贺,当天我们就回到老家圩上,见到了寄住在破公房里的母亲与弟妹,享受了胜利后的天伦之乐。归队后我就离开了报社,到大众剧团,12月又被调到分区文工团。

我到分区文工团时,《江潮报》社也进了如皋城。原来的苏中三分区和四分区合并成为新的华中一分区,三分区的《江潮报》也与四分区的《江海报》合为新的《江海导报》,我不仅仍是她的读者,还成了她的作者之一,作为报社的“老”人,竟在报上发表了我的文章。那是1946年4月4日,这是旧中国的儿童节,此前我忽然兴起写了一篇《孩子的话》,就在这天的副刊上公开发表。文章不长意义却不小,因为这是我这辈子的“处女作”,此生的文字写作和文学创作,也就由此开始。

不久我所在部队由地方部队上升到新四军主力部队。当年6月我到了一师文工团,7月就参加了“苏中七战七捷”,接着随军去了苏北和山东、河南等地。在华东战场转战三年后,淮海战役结束,大军挥师南下,我又跟着打回老家,集结江边准备渡江。部队经过泰州时,我见到苏中地区党政机关都在那里,当年在如皋的《江海导报》和高斯老师等等也都在,我忙去看望了他们,大家都为胜利重逢兴奋不已。我自离开苏中以后,就与父母亲失去了联系,他们的生死去向一概不知。那时报上有个“代邮”栏目,可以在报上公开寻找亲人,有人出主意让我也登个“代邮”。高斯老师等积极促成此事,果然在报眼位置上突出地登出了我的“代邮”,寻找久别的父亲。我父亲得到了喜讯,很快来泰州找到了我,是《江海导报》使我父子团圆!父亲告诉我,我军北撤后,家乡就成了国民党还乡团的天下,我家成了“匪属”,母亲被打、家被抢,弟弟也被还乡团踢死了,逼得我母亲逃到江南,又到上海做工求生,丢下妹妹自己讨饭……我正是怀着对敌人的仇恨,随大军打过了长江,又解放了上海,才找回了母亲。

从《江潮报》到《江海导报》,从高斯老师到林之新等同志,都已成为历史和历史人物,我也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之一。尽管我在那里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对我的影响和印象,却是终生的。回顾此生,当初幸遇良师,从事业到精神,他们都是我一生楷模。2014年9到10月,我在故乡举办了自己“从军从艺七十周年纪念展览”,抚今思昔,我一直沐浴在师恩师情和革命战友情怀情谊之中。

我在“双七十展”前夕,曾打算先到南京,见一次高斯老师,因为他是书法大家,想求他一幅墨宝,为我的展出增辉。与其女儿思源联系时,得知他正在住院,不便题字,我只得暂不去打扰他,拟在展览结束后再去向他汇报。2014年10月中旬我专程到南京前,与思源通话时惊悉,他老人家已于9月24日仙逝。我为自己的“迟到”痛悔不已,竟未能再见老师一面。

敬爱的高斯老师,您当年的这个老学生,将永远怀念和敬重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