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管枪”

　　一
　　苏北地区有个丁埝镇，河东为如东，河西为如皋，地盘不大，地势却险要，南北扼通扬河要冲，东西踞通海大道之门。抗战时期，日本鬼子长年在此驻扎重兵。
　　丁埝镇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洋桥口。
　　一天上午，离洋桥口不远，许多人伸长脖子围着一个小孩看热闹。小孩长得又黑又瘦，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显得机灵，此刻他浑身泥水，手里抱着与他一样长的管枪鱼。此鱼少说也有十七八斤，摆动尾巴，拼力挣扎。通扬河边的人都知道“千鱼易逮，一枪难求”，能吃上管枪鱼实在是莫大的口福。并非河中管枪鱼少，而是要将它捕捉到手实在不易。莫说鱼鹰非它对手，即使结实的鱼网也容易被它钻个窟窿，逃之夭夭。眼下小孩手抱如此巨大的管枪鱼，谁不惊奇？
　　丁埝镇清乡队长、汉奸陈百伟的管家连忙挤进人群说：“这管枪鱼我要了，小家伙开个价码吧！”
　　“十块大洋。”小孩向管家眨巴着大眼睛回答。
　　“他妈的，小杂种，倒会抬价！”汉奸陈百伟亲自出马，他挤了过来，伸手抓住管枪鱼说：“有本事再下水抓到同样大小一条，两条配成对，老子一个子儿不少，给二十块大洋！”
　　“别动！”小孩将鱼抱开，管枪鱼的大尾巴在他手下连连摆动。孩子一双黑溜溜大眼睛虎视着陈百伟，“说话可算数？”
　　“哈哈，担心老子不给钱？”陈百伟缩回手，晃着大脑袋，“再逮一条，老子给二十块大洋，另外加赏！”
　　孩子听了，把鱼放地上，转身飞奔到河边，“扑通”跳下水。
　　陈百伟燃起烟，蹲在地上守望。围观的群众一个也不肯散去。半个时辰过去了，陈百伟将手中烟蒂一扔，冷笑道：“小杂种，捉不到管枪鱼，我要你好看！”
　　正说间，水中掀起一层浪花，“哗啦”一声，浪花中冒出人头，跟着一条白花花的管枪鱼举出了水面。河岸上“轰”地炸开了，人们欢呼、惊叫，大家不知道小孩子叫什么，只好临时用“小管枪”来替代，“小管枪”的美名从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口中不断呼叫出来，这个十一二岁的外来小孩，从此大家都叫他“小管枪”。
　　此刻，洋桥上过来一群鬼子兵。日军队长山崎少佐对“小管枪”捉鱼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他勒马停步，跷起大拇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管枪，大大的好！陈队长的，叫小孩的每天向皇军交大大的管枪鱼！”
　　听到鬼子哇里哇啦的嗥叫，聚集河边的人们顷刻散开。陈百伟迎上前去，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回头吆喝河里的“小管枪”：“快将管枪鱼拿来孝敬太君！”
　　双手抱鱼立在河边的“小管枪”听了，松开两手“叭啦”一声，银光闪闪的管枪鱼跃入水中，不见了。
　　汉奸陈百伟吓慌了，他铁青着脸奔到水边，“啪啪”给“小管枪”两个耳光。“小管枪”直直地立在水里，不哭也不动，圆睁双目向汉奸射去两道怒火。桥上的山崎队长气得直嚷嚷：“小家伙的大大坏！陈队长，把他带回关起来，每天不给皇军交两条大管枪，就不给饭吃！”
　　二
      “小管枪”是个流浪儿，他和父母一家三口原在洪泽湖以捕鱼为生。抗战爆发后，爸爸参加了新四军游击队，妈妈被鬼子逼得投水自尽，丢下“小管枪”一人，四处流浪。他盼望找到新四军游击队，找到爸爸，找到为妈妈复仇的机会。现在敌人却要他为鬼子捉管枪鱼，他心想，捉来喂猫喂狗也绝不给鬼子！
　　汉奸陈百伟拿他没法，只得将他关起来，吩咐管家道：“不给太君捉管枪鱼就饿死他！”
　　“小管枪”被关在厨房背后米仓里。夜半三更，外面刮着呼呼大风，几只老鼠从他耳边爬过去，厮打着、追逐着。他靠在米袋上翻来覆去，察看四周，盘算着如何逃出敌人的魔掌。
　　突然隔壁传来响声，跟着是山崎的吼叫声：“游击队的，大大的坏，不招供，给我往死里的打！”
　　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皮鞭声，同时传来女人凄惨的呻吟声。
　　米仓与隔壁耳房中间有一小窗，窗上挂着草帘。“小管枪”悄悄到窗口，掀起草帘一角，顿时惊呆。原来耳房大梁上吊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都是血迹。山崎的一只手正淌着血，恶狠狠地吼叫道：“你的咬伤我的手，我的，要你的命！给我打，狠狠打！”
　　鬼子兵端起枪，用枪托猛打过去，那女人抽搐几下昏死过去。
　　山崎转身命令陈百伟：“新四军的交给你，一定要她交手枪、公文包！听到的没有？”
　　“是，是！”陈百伟点头哈腰，“一定找到！”
　　陈百伟恭恭敬敬将山崎送出了门，回头叫打手端来冷水，向女人泼去。渐渐地，那女人又醒了。
　　“我知道你是共产党区委书记，新四军游击队长。逃跑时，有人看见你把手枪和公文包扔到河里了。只要你说出今夜和你一起开会的人逃往哪去了，帮我们一起把公文包和手枪找到，陈某人包你平安无事，太君那边还会大大有赏。如果不说，吊一夜，明早山崎队长定会将你砍死！”
　　陈百伟说着，伸手将她脸上的乱发撩开。女队长猛抬头，怒睁双目，“呸”一声，连血带痰向他吐去。陈百伟措手不及，被吐了一脸，连忙伸手擦拭，连擦边骂：“不知好歹的家伙，看我打死你！”
　　皮鞭雨点般打在女队长身上。女队长只是抽搐，没有惨叫。汉奸恶毒地打过一阵，“砰”地关上门，上了锁，吩咐打手说：“夜间给我看牢，明日再审。”
　　这一切，都被“小管枪”看在眼里。汉奸走后，他见四周悄无动静，灵机一动，掀开窗帘，爬进耳房，蹑手蹑脚来到女游击队长身边，轻声说：“别出声，我帮你逃！”说罢，赶紧给她解开绳子，贴着耳朵低语几句，搀扶着她爬回米仓。“小管枪”放下女队长，独自去厨房察看一下动静，不见人影，迅速转身回来，拉起女队长从厨房逃了出去。两人穿过屋后的竹园，来到通扬河边。天黑风大，通扬河的大浪拍打着河岸。伤势很重的女队长望着风大浪高的河水摇摇头，无力地倒在草堆上，说：“我不行了，你快逃吧！”
　　“别怕，我有办法！”“小管枪”说着，毫不犹豫地拼力将女队长背起，“扑通”一声跳进了汹涌的河水。在水里“小管枪”好似一条小龙，上窜下翻，不用女队长费力，就将她顶在水面上，顺着风浪，很快带到了对岸。此时“小管枪”忽然听到对岸响起杂乱的枪声和鬼子、汉奸的吆喝声。显然，敌人已发觉女队长逃走了。
　　雪亮的手电光在水面照射，几十个火把向洋桥口飞去，枪声愈来愈急，喊声愈来愈高，敌人正绕道洋桥向河这边追来。情势危急，“小管枪”果断地指指面前大片玉米地说：“大姐，敌人追来了，你快爬进玉米地，我回去掩护你！”
　　女队长将他搂进怀里，说：“不，你不能回去，敌人决不会放过你！”
　　“不行，敌人越来越近了，我得尽快回去搞点伪装，你得听我的！”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女队长激动地问。
　　“小管枪！”说罢，他挣脱出女队长的手，“扑通”一声跳进了波涛汹涌的通扬河。
　　女队长不再犹豫，立即挣扎着爬进玉米地。她身受重伤，每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汗水和着血水不断地从脸上往下流，挣扎了一阵，腿脚再不听使唤。尽管敌人愈来愈近，她却无力挪动。她咬了咬牙，双手抱起身边一块石头，横下一条心，准备与追来的敌人拼个死活。
　　突然，情况发生了变化。陈百伟家上空腾起一团大火，火借风势，迅速烧红半边天，映红了通扬河水，“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响彻云霄。陈百伟和清乡队再也顾不上追人，惊恐地呼叫着，统统调头向家中奔去。
　　藏在玉米地里的女队长望着对岸熊熊大火，心中全明白了，这一定是“小管枪”的杰作！
　　三　　
　　通扬河岸边站满人，鬼子兵和汉奸正逼着“小管枪”从水中捞物。陈百伟站在山崎队长身边讨好地说：“昨天女游击队长被皇军追得走投无路时，将公文包和手枪一起扔河里了，就扔在附近，我手下几个人都看见了，一定不会错。”
　　山崎满肚子火气，突然右手拔出鬼头刀架在陈百伟的脖子上，怒吼道：“你的，让新四军的逃走，大大的不中用！公文包的，太重要，捞不出来，死啦死啦的！”
　　陈百伟吓得双腿打颤，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水面，希望“小管枪”快点捞出公文包和小手枪。
　　山崎焦躁地向河里连开两枪，咆哮道：“小东西，不捞出公文包，水里死了死了的！”
　　而“小管枪”此刻正在水下，沿河底潜行。他从小被洪泽湖水洗浪打，浮在水面能睡觉，深入水底会屏气，水上水下能看能听、能爬能行、能捉能拿。他从敌人口中得知女队长已脱险，心中一块石头落下，彻底放心了。听说还有公文包和手枪扔在水里，敌人费尽心要想找到，他岂能让他们得到！于是他在河底仔细寻找，双手不停地翻扒着淤泥。找呀找，不久，果然找到了。他将包和枪捆在一起，用脚拼命踩，直踩得他认为别人再无法找到为止。同时，他在淤泥中还碰到一枚手榴弹。他将手榴弹握在手中，顺手逮住一条管枪鱼，将手榴弹塞进鱼嘴巴，推进鱼肚子，连木柄也不外露。“小管枪”一手抓紧鱼腮，一手扣着手榴弹的导火线，“哗啦”一声窜出了水面。一条银白闪亮的管枪鱼不停地摆动尾巴，水面溅起阵阵浪花。
　　“文件，管枪鱼里有文件！”“小管枪”高声大叫，“你们快看呀！”
　　岸上的鬼子和汉奸十分惊奇，山崎带头向水边奔来，陈百伟和其他鬼子、汉奸也都纷纷向水边涌来，全都对着摆动的管枪鱼瞪大眼睛。
　　“小管枪”迅速靠近河岸，眼看离敌人只有几步之遥，猛拉手榴弹的导火线，“呼”一声将手中的管枪鱼向敌人扔去，紧跟着是惊天动地的爆炸。鬼子、汉奸血肉横飞，山崎倒在血泊中，陈百伟脑袋开了花，其余的鬼子、汉奸，鬼哭狼嗥，倒的倒，逃的逃。此时的“小管枪”早已跃入河中。
　　敌人乱过一阵，好久方才醒悟，慌里慌张赶紧开枪，子弹如雨点般飞落在通扬河里。可是，我们的“小管枪”已不知去向。
　　有人说“小管枪”这次被敌人乱枪打死了，但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尸体；也有人说他潜水逃走了，找到了游击队，当了新四军。还有个挑货郎担的人说，他在游击队见过“小管枪”，穿着新四军军装，挺神气……丁埝镇人忘不了“小管枪”，每每见到管枪鱼，就会想起这位抗日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