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期●征战纪事●

一份迟来的军属证

——一个普通农民的抗战故事

作者:斯简

1949年崇明岛解放不久,西沙农民施文达,收到一份由陈毅司令员9月3日签署的华东军区军人家属证书。这是一份迟来八年的证书,如今已是一件珍贵的历史藏品,它的背后,是一个普通农民无私无畏的抗战故事。

1939年9月,中共成立崇明工委,领导全县人民英勇抗战。工委委员陈心连分工组织崇明西沙的群众抗日斗争,经常食宿在农民施文达家里,日子长了,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施文达为地下党传递文件书刊,接待、护送干部过往,掩护党的活动,印标语、散传单,有时还做敌情社情搜集。一个贫苦农家就成了我党在崇明西沙可靠的抗日活动场所——一个地下交通联络站。

1940年秋后一天,陈心连对施文达说:“有一位上海过来的女干部姓缪,要去海门县委,你能否去送一下?”施文达没有马上回答,只说了一句:“到北沙,要撞(闯)北海滩!”“北沙”是崇明人对海门、启东的称谓,“北海滩”是指崇明岛北沿的江滩。

施文达对“北沙”并不陌生。抗战前,崇明北白港与对岸青龙港有班船,一天跑好几个来回。自从日寇占领崇明以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老百姓已极少去“北沙”了。1940年以后,敌人加紧清剿抗日游击队,镇压抗日活动,实行环岛封锁,敌伪日夜沿江巡逻,发现偷渡就会杀人烧船。几天前,北白港一船民在河边整修自己的小船,敌人疑是偷渡,将其当场打死,木船被烧毁。永安镇一农民到江滩拾芦苇柴火,被敌人用刺刀刺死。

之后,他毫不迟疑地表示:“一定把缪同志送到北沙!”陈心连十分感动,钦佩这位普通农民临危不惧的精神。隔日,缪同志从上海过来了。施文达把偷渡泊船地点选在界河东侧江滩的芦苇丛中,这里东距庙港,西距北白港,离敌设有的检问所据点只有数华里,是两边敌人巡逻的结合部,只是界河港、海桥镇伪乡公所处有桥可通,桥上伪乡警会日夜盘查。

那一天下午,施文达一身短打,背着掼篮(渔篓),篮内塞进缪同志的简单衣物,酷似一个出门捉鱼的渔民,去到偷渡地准备,他租用的是先前约定的一位远亲的舢板船,长不过两丈,一扇布篷,两块桨板,天黑后,两人把船弄到隐蔽处等候。

日落后,施文达妻子张兰珍,手挎一只香篮,篮里装了十数个糯米团,陪同缪同志离家出门,张兰珍是缠足小脚,一摇一晃走得很慢,走到海桥镇口,天色已晚,正要跨上木桥,伪乡警出现了:“这么晚,去哪里?”缪同志是外乡人不便应答,张兰珍抢先说:“东市梢张立人是我兄弟,吾里娘跌坏了脚,我日里没空,晚了侄女陪我去看看她!”一面说,一面掀开香篮,亮出崇明人视为美食的糯米团。

张兰珍娘家确在海桥镇东侧,百步之遥。伪乡警是当地人,也就不再盘问。过桥以后,两人径直向张宅走去,不远处,施文达已在岔路口迎接,把缪同志接走了。施文达周密安排,勇敢沉着,避开了敌人巡查,冲破长江风浪,舢板船安全到达北岸。

返回时,从海门县委带回一包文件,考虑到自身安全,尤其要确保文件的安全,他把崇明上岸的地点选在界河西的老洪头港,这是一条断头河,没有船只往来,敌人巡查相对少,可以不走界河桥,避免伪乡警的搜查,这样的安排不可说不周密。

施文达满怀信心返航,小船驶入老洪头港江滩芦苇丛中,月黑星稀能见度差,他心中暗自庆幸。这片江滩,他太熟悉了,凭经验,江水深不过膝,于是从容地下船,跨入水滩,不料竟跨入一个水下暗坑,水深齐腰,顿时全身颤抖,右脚掌也被扎了一下。幸好,文件包挎在背上,不曾打湿,他快步上岸。当接近岸堤时,耳边听得一丝脚步声,接着似有人低语,施文达非常警觉,毕竟这里距离白港敌人检问所很近,如此夜深,必定是敌人巡查了。他立即潜入堤下的密苇中隐蔽观察,果见几个人影,由西向东懒懒散散走去,待人影过后,他继续上堤沿一条南北纵向小河南返。“哈人(什么人)?站住!” 走不多远,突然后面传来吆喝声。

不好!真是遇到敌人了!施文达并未回头,也不答话,更不会站定,加紧脚步摆脱。“站住!不站住开枪了!”敌人在吼叫。夜半行路,身上又带有文件,施文达只能拔腿就跑。“追!追!”两声,敌人追上来了,但未曾开枪。施文达意识到直行很容易被追上。于是,他利用芦苇掩护,往东南方奔跑,逢埂过埂,逢河趟水,连过两条小河沟。后面“叭!叭!”两声枪响,子弹“嗖嗖嗖”地从头顶划过,施文达并不慌乱,认为敌人已失去目标了。他虽然十分疲劳,但丝毫不能停息,仍坚持快步脱离,又连续趟过三条河沟后,不再听到后面任何动静,才稍放缓脚步。拂晓前,施文达浑身泥水地撞进家门,其妻忙着给他取水换衣,煮饭时,施文达瘫坐在饭桌旁睡着了。

1941年,崇明的抗日斗争同全国一样,进入最艰难的时期,崇明工委及崇明抗日自卫总队奉命撤往苏北。陈心连出任崇明临时工委书记,领导一批干部及便衣武工队,坚持原地斗争。

施文达的儿子施炳锡在地下党为掩护抗日活动办的一所小学代课。一天晚上,他将儿子叫来问了学校里的一些情况。然后,神情严肃地说:“炳锡!今年东洋兵的‘扫荡’更加猖狂了,形势更凶险。陈先生领导全县抗日,往后来我家少了。我对陈先生讲起过,不如让你去北沙历练历练,你仔细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施炳锡读过初中,在当时的农村,也可称得上小有文化了,他一直积极参与交通联络站工作,在与陈心连等共产党人的交往中,在父亲的思想影响下,抗日爱国的觉悟不断提高,向往真正能参加革命队伍,父亲的动员正合心意,他自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施文达送子出征,选在农历春分过后的一天,船停靠在离敌人控制最严的北白港较远的界河港以东江滩。黄昏时分,他先出门。炳锡与同行的地下党员茅维翰午夜后出门,以相互能呼应的距离,一前一后。他们为避开伪乡公所,不走木桥,在海桥伪乡公所以南不远处徒涉,梯次过河。炳锡刚过到对岸,回头发现夜色中有两个人影,由北向南过来,是伪乡警夜间巡查,他不敢怠慢,立即蛰伏不动,可还是被发现了。

“对岸人!做啥?”伪乡警在厉声吆喝。“攀渔的。”既已被发现,炳锡不再回避,沉着应答。隔着大河,伪乡警懒得过河盘问。这一幕,隐蔽在居民竹林中的茅维翰看得清清楚楚。待伪乡警南去,他涉过河去,两人继续向泊船处奔去。这是一只比采菱盆大不多的破船,常人难以相信,这条小船,竟然一次次地护送爱国志士过江。船正驶出芦苇丛,一道闪光从东北方空中掠过,这是敌人炮艇在巡江,小船匆忙返入芦苇丛,接着“突突!突突!”的马达声,自远而近,艇上的探照灯划破夜空,射向两岸。

不一会儿,敌艇西去,江面恢复平静,小船起篷,船上的人有的用桨板、有的用扁担、有的用水勺,一起划水,争取在敌人炮艇返回前渡过江去。为避开港口敌人据点,小船不能顺风直达对岸,船体倾斜。风越刮越大,江水漫入船舱,划水的人不得不把舱内水往外舀,经过一阵紧张忙碌的搏斗,小船已驶至海门县灵沟港以东的江滩,进入芦苇丛隐蔽。此时西方传来敌艇的马达声,全船人的心终于可以不再悬着。施炳锡、茅维翰上岸,避开敌人据点,直奔海门中心县委,施文达待天黑返回。

施炳锡走后,一直没有来过家信。快近年关时,陈心连又一次从苏北返回崇明,他对施文达说:“这次在如皋北坎镇见到施炳锡,一身灰布军服,人也长高了,很英俊,他现在是新四军1师的无线电报务员,在师部机关工作,你们放心吧。”又说,“苏北根据地,凡新四军家属,人民政府都颁发一份‘军属证’(抗日军人家属证)。很光荣,你也是抗属,以后我要给你们申请一张军属证”。

施文达淳朴善良、疾恶如仇。他参加过1932年崇明西沙农民暴动,父亲被捕,家庭破产,后在上海北京路一家钟表作坊当工人,参加过上海工运。八一三抗战,日寇飞机炸塌了作坊,他只戴着一只手表逃回崇明,这只手表换来了一家人一冬天的活命粮食。他的经历,使他本能地拥护共产党的领导,积极参加抗日斗争。他在旧社会遭受重重压迫和欺凌,从没得到过尊重,听到陈心连要为他请领光荣的军属证,心里自然非常欣慰,可是战争形势的演变,期盼的军属证终未见到。直到八年后,迎来了这份迟来的军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