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期●纪念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

从“鬼子兵”到八路军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付鑫鑫


八路军是咱中国老百姓的子弟兵。但您听说过八路军中也有“日本兵”吗?

八路军中的“日本兵”,来自延安的“日本工农学校”,这所学校学制从半年到三年不等,没有固定的毕业时间,开学典礼定在5月15日。它与一般学校的最大不同在于,学员全是日军俘虏。

他们原以为自己会被八路军残酷虐杀,却意外地迎来了新生。日本工农学校给予战俘生活上的优待、政治上的民主,并扭转了他们的思想。“鬼子兵”逐渐蜕变成“八路军中的日本部队”。

“连一辆汽车、火车都没有,是多么落后啊!只用下等武器作战的八路军,能够战胜日军吗?和吃鸟食(小米、玉米、豆子等)的八路军,能够一块生活吗?每天我们只是觉得过着暗淡的生活,没有一线光明。做了俘虏,是多么可悲啊!再没有脸见故乡的父母兄弟了,我们是如何不幸啊!”1941年3月15日,日本战俘大山光美在延安写下《我们十四个日本人怎样到延安来的》,讲述他与梅田、重田、大森、山中等如何从“百团大战”战场来到延安的曲折经过,该文刊发在《解放日报》1942年4月6日第二版上。

大山在文中写道:“对于八路军,最初也有这样的心情:我们是俘虏啊!不管说什么甜言蜜语,都是胡说!反正我们是懦弱者,随你们摆布还不成吗?……至于队长对我们则非常关心,凡我们的要求,不管怎样总满口应承。对于生活改善方面,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当到了某一部队时,八路军即向我们道着‘辛苦了’!并且替我们腾让房屋,以实际行动和事实来迎接我们,优待我们,教育我们。对于这,就是再糊涂的人也要感激涕零的,决不愿再做坏事情了。”

抗拒
  《党风与廉政》杂志主编刘风梅在延安革命纪念馆工作期间,曾研究过日本工农学校。她说,红军初创时,就提出了自己的俘虏政策。1931年前后,俘虏政策已形成多项内容,包括:不杀不辱,不搜腰包,医治伤病员,生活上优待;愿留者分配适当工作;愿去者经宣传教育后,发给路费释放之等等。
据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李忠全介绍,全面抗战爆发后,1937年10月25日,第八路军总指挥部总指挥朱德、副总指挥彭德怀签发《关于对日军俘虏政策的命令》:一、对于被我俘虏之日军,不许杀掉,并须优待之。二、对于自动过来者,务须确保其生命之安全。三、在火线上负伤者,应依阶级友爱医治之。四、愿归故乡者,应给路费。随着被俘日本兵越来越多,俘虏政策也由优待释放转向教育感化。1940年6月,党中央发出指示:“凡俘虏愿意回去者即给以鼓动招待令其回队外,应注意选择少数进步分子,给以较长期的训练。”

实际上,留下的日本战俘受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影响严重,很难在短期内改造他们。于是,由日本共产党领导人野坂参三(又名冈野进,中文名林哲)提议,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在1940年10月决定,由八路军总政治部在延安建立一所以日军战俘为主体的特殊学校,即延安日本工农学校,任务是改造日本战俘,协助八路军对日本军队进行政治宣传。

学员多是被八路军、新四军在战场上俘虏的日军士兵和下级军官,也有少数是受政治攻势和俘虏政策影响而投诚过来的日军士兵。之所以命名为日本工农学校,与当时的学员职业有关,他们参战前主要是工农劳苦大众。

1941年5月15日,日本工农学校在延安文化沟八路军大礼堂举行开学典礼。在开学典礼上,毛泽东亲笔题词祝贺:“中国人民与日本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个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该校的校训为“和平、正义、友爱、勤劳、实践”。

不过,这些战俘一开始怀着盲目的敌对情绪,甚至以暴力方式伤害救助人员。平型关战役中,有个日本兵受了重伤,八路军战士替其包扎,却被他咬掉了耳朵。有个日本俘虏在医生替他换药时,趁医生不备,竟用小刀将医生杀害。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你们野蛮,你们医好我以后,还要割我的头,让我不能再转世,为什么不枪毙我?”
“有的日本兵颐指气使,很是嚣张,还给八路军写条子道:命令,皇军要吃鸡子,着即送鸡子两只。此令。”刘风梅颇为愤慨地说。

1940年11月3日,日本纪念天皇诞辰的日子,6名日本学员偷偷爬上延安的山顶,面对东方,高呼“天皇陛下万岁”。他们将学校的教育看成是赤化他们,利用他们来反对日本。因此,他们对学习始终心怀戒备。一到上课时间,就寻找各种借口逃避现实,或者装疯卖傻,或者捣乱破坏,或者绝食抗议。

蜕变

即便如此,八路军仍积极帮助这些战俘,消除他们敌对情绪。在精神上,我方尊重日军战俘的人格和信仰。不设高墙卫哨,不使用体罚、打骂等强制和压服的方法管理学员,而是用赤诚的阶级友谊,以民主的说服教育的方式,来帮助他们清除法西斯思想的毒素,逐渐将其民族自尊心引向正确的方向。

尤为突出的是,在生活上,日本战俘在学校享受到同美军观察组(即“迪克西”使团)等外国友人同级的优待。例如,第一个月份发放津贴费5元,配备被毯、鞋袜、手巾、肥皂、牙刷、衣裤等物品。每隔4个月,还补充一次鞋袜、牙刷、手巾、肥皂等。

当时,八路军月津贴分为五等,即士兵1.5元、排级干部2元、连级干部3元、营团级干部4元、师级以上干部均为5元。日本工农学校的学员,全部按连级供给每月3元的津贴。伙食上,除按一般的统筹统支规定外,还特供每人每月猪肉大秤一斤、面10斤,如遇年节或日本重要节日,发给一定的会餐费。从1944年12月11日到20日的食谱看,日本工农学校的主食是白面馒头,副食:上午一菜一汤、下午两菜一汤,且餐餐有肉。这在当时,大大超出了八路军一般战士的生活水准。

学校坚持学习、生活、课外活动皆由学生自治。学校教育一般分为3个阶段:入校新生,先进行一个月的审查,看其是否有入学的意愿,并考察具备入学资格与否。审查合格者,即在预科接受教育2个月,再转入正规学习10个月。主要开设政治常识、马列主义、政治经济学、哲学、社会发展史、中国问题等课程,分别由冈野进、赵安博、王学文等人用日语授课。

1943年秋,鉴于众多学员年龄、阅历、入校时间及文化、政治水准的差异,日本工农学校将学员分编为A、B、C三组。A组主要针对新生,教育内容为初步的社会主义理论;B组由文化程度稍高的学员组成,且到延安已有一年之久,主讲帝国主义时代的经济、政治;C组由文化、政治水平最高者组成,主讲联共(布)党史。三组共同的课程为日本问题和时事,使学员能及时了解日本当时的外交动向和欧亚战况,以及日本法西斯发动侵略战争的“前途”和日本劳动人民所蒙受的灾难,使他们明了日本帝国主义发动战争失败的必然性。

“学校当时有自己的图书馆,藏书约250本,并定期出版刊物。在冈野进的办公室,还能读到2个月内的日本新闻。”李忠全介绍说,学员白天上课,晚上组织讨论。讨论大体分为星期一讨论会、各组讨论会和读书会三种,尤以星期一讨论会规模最大,讨论的问题也较为广泛,包括日本军队的内幕、八路军和日军的比较、日本法西斯给人民带来些什么等等。同时,学校还组织各种纪念会、报告会和讲演会,辅助教学。

通过学习,学员们的思想实现了蜕变。他们在日本士兵大会、反战大会《致八路军、新四军全体指战员书》中写道:

“我们中间的极大多数,是曾经在战场上,将枪口瞄准过你们的日本士兵。然而,当我们变成八路军俘虏的时候,你们不但没有侮辱我们,没有杀害我们,不仅没有把我们当做敌人,而且还给我们充分的自由、平等、安全和优厚的物质待遇。八路军把我们当做朋友、兄弟和同志加以看待,并使我们从蒙昧中得到真正的觉醒,使我们不得不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们以前已经知道了日军的非正义和八路军的正义,就迫切地感觉到:无论如何也要打倒我们劳动大众所不能容忍的敌人——日本法西斯军阀,于是便参加了日人反战团体觉醒联盟。而来延以后,又加入了反战同盟。”

1941年10月,在东方民族大会上,包括大山光美在内的35名日本人,宣誓正式参加八路军。跟大山一样,很多学员陆续或组织或参加各种反战团体,如在华日人共产主义者同盟、日人解放联盟延安支部等。刘风梅透露,她的忘年交——小林清,原是侵华日军士兵,被八路军俘虏,思想转变后成为在华日人反战同盟胶东支部负责人。“抗战胜利以后,他还坚持留在中国,娶了一名中国太太,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通’,后来在天津市政协从事统战工作。”

重生

1944年6月,日本工农学校还为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举办了展览会,利用大量照片、漫画和模型等,揭露日本帝国主义腐败的本质及日益深化的阶级矛盾。
  为加强反战宣传,学员们在校学习期间,就积极帮助八路军编写标语传单等,仅1943年一年,学校设计印制了32种传单、14种宣传册。当年,仅“觉醒联盟”就散发传单103万份。
  “他们的传单内容大多是:‘不许打耳光,兵士不是牛马!’‘请保重贵体,快乐的故乡在等待你!’‘迎接白木匣,妈妈泪如麻!’”刘风梅举例说,曲阳日军两个班看了“反战同盟”的传单后,纷纷要求回国,敌军军官竟难以制止。不战而屈人之兵,主要是因为学员们熟悉日军内部情况,熟知日军士兵的思想、风俗和习惯,与日军士兵没有或较少敌对情绪,可以抓住日军中的主要矛盾和士兵最迫切的需求,并可利用日军中的旧有关系,所以,他们的宣传针对性更强。
  毕业后,学员们分赴各条战线,进行通信、喊话等抗日工作,有的直接奔赴火线。1942年11月,“觉醒联盟”太行支部大西对原部队山西省路安县老顶山分遣队中的老乡喊话时,发生双方流泪交谈的情景。又如,“反战同盟”冀鲁豫支部与清丰县日军一个大队经常通信、宣传俘虏政策后,大队的日本兵与八路军交战时,都大胆抛去武器,逃到八路军中来。

“解放联盟”太行支部的砂利男、佳野尺七两位战士,于1945年5月底配合八路军攻势,同赴襄垣白晋线上,对河口敌碉堡喊话。砂利男脚部中弹,血流如注,仍坚持不下火线,最后,两人都英勇牺牲。

刘风梅告诉记者,在八路军中的日本人,1940年投诚者占7%;1942年达18%;1943年达48%。在整个抗战期间,日军投诚者达746人,被俘者6213人,其中许多人被“潜移默化”为反法西斯主义的战士。
  1945年8月30日,日本工农学校与日本人民解放联盟华北协议会、日本人民解放联盟延安支部、日本共产主义者同盟总部、日本共产主义者同盟延安支部等5个单位,在延安王家坪八路军军委总部大礼堂,举行了出发纪念大会,离开延安,奔赴前线协同八路军解除敌伪武装,后返回日本。
     1945年8月,美军观察组曾递交过一份长达161页的中国战场心理战报告,详细论述了中国共产党对待战俘的政策以及日本工农学校的意义。李忠全研究员说:“日本工农学校在当时争取到一支反战力量,巩固扩大了国际革命统一战线,在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史上写下令人瞩目的一页。尤其,日本工农学校的成功实践,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和各国历史上也是史无前例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