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教我“有韧性”和“讲实话”

周克老人快100岁了，我认识他老人家也一年了。如果不是因为在上海市徐汇区天平街道办网站和报纸，这百分之一的机率不会出现。

周老生于1917年，青年时期投身革命。解放前，是中共上海地下组织的一名负责人。解放后，他任共青团上海市委书记，首任上海市轻工业局局长、党组书记，后来竟受“左”的思潮迫害，1957年被诬蔑为攻击党，蒙冤被开除党籍。1978年，在胡耀邦同志亲自督办下平反，后来他担任上海市委组织部长、市委副秘书长等职务。

初识周老，是在去年5月下旬，因为天平社区网和小报要做纪念上海解放65周年专题报道。我的任务是去请周老回顾历史。当时，我与街道老干部科科长徐惠艳一起登门，但周老一看来的是小年轻，就不高兴了，见面第一句话问：“你来干什么？”弄得我好不尴尬。我老实告诉他，我来采访，听他讲解放上海的故事。周老又说：“你让我讲什么？讲了你也不知道。”

我斗胆说：“正是因为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所以我们社区报要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用以教育更多的年轻人不忘历史。”加上惠艳科长也在一旁帮腔，老人家的脸色缓和下来了，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后来想想，周老不是因为我年轻而脸有愠色，更深刻的原因是许多年轻人不知史、不懂史、不敬史。没经历过血火生死、忠诚背叛的考验，又怎么能理解他们那代人的执着与追求呢？

那次周老讲的故事，我记忆深刻。他说他解放前夕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策划江湾机场军火库爆炸，不仅一举引爆了整个军火库，同时还保证了周围居民百姓和直接引爆军火库的同志的安全，后来国民党的报纸说是不慎失火；第二件事是策划“长治号”水兵起义，解放后，这个故事被拍成了《长虹号起义》和《海魂》两部电影；第三件事是将2000余名同志安全撤离到解放区去，当时上海共有秘密党员8000多人，根据党的指示，组织其中2000名同志撤离出去，以备解放后再返回接管上海。这2000余名同志后来有相当部分是南下干部。

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是：在渡江战役前夕，他化装成商人，一路突破封锁，将通过秘密渠道获得的上海城防图交到前线指挥部粟裕将军手中。周老回忆说，当城防图送到的时候，指挥部正在召开作战会议。粟裕将军就请他讲讲上海的情况。于是，周老就将上海人民盼解放的形势，向指挥部的军长、师长、参谋长们作了介绍。当晚，周老与粟裕将军同住一屋。后来，周老就随军行动，从无锡到苏州、昆山、青浦、嘉定等地，一路上领着部队与各地地下党组织接头。就在那时候，周老（当时叫周新民）改名为“周克”。“周克”既是当时解放军与秘密党组织的接头暗号，又是周老此后的名字。

2014年5月27日，上海解放65周年纪念日。我跟着街道领导上门看望周老。周老说，解放前夕的有些事，他是第一次对外人讲。我很是受宠若惊，街道领导也很兴奋，因为小小一份《天平家园报》，竟然记述了这么一个历史片段。

周老并不止用过“周新民”这个名字。周老本姓朱，是安徽人。1935年的时候，他叫朱俊之，这个名字是他在北京读中学用的。之前他在南京求学，因为参加革命活动被当局盯上，只好转到北京的一个私立中学读书。也就在那年，爆发了“一二·九”运动。周老说，当时清华大学在京城外面的颐和园那一带。“一二·九”运动领导人之一的姚依林，怕城门关了游行队伍进不来，所以在12月8日潜进了城里，住在了周克和他哥哥朱启銮的宿舍里。姚依林和周老的哥哥一起密谋游行细节。

到了晚上，姚依林问周克：“小朱，你能不能带我去找部电话？”于是，18岁的周克（朱俊之）就带着姚依林来到了一家裁缝铺，和老板打招呼借用电话。周老说，姚依林当时打电话又怕别人听到，所以就用英文和城外的同学约定明天几点几分，在哪里集合，行动路线如何等。周克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都听懂了。

周老说，当时他是中学生，但也没闲着，他告诉同学们，如果有游行队伍进来，就一起出去游行。后来，他就领着私立中学的学生们冲出去游行了。周老说，当时运动组织者很有策略，他们积极争取当时的华北地区军政领导人、国民党第29军军长宋哲元一起抗日。学生们打出的口号有“拥护宋哲元主席”“立即向日本宣战”“反对军队南调”等。在北京城里，宋哲元的小车遇到学生游行队伍，是避开的。

周老说，宋哲元手下三个师长，后来都是抗日战死的，分别是佟麟阁、赵登禹和张自忠，凭这点，应该给宋哲元记上一笔。

周老说，“一二·九”运动是我们党发展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节点。这次运动之后，我们党在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当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大批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要求加入我党，而从那时起，对知识分子（当时叫“非劳动者”）入党的预备考察期，从原先的一年改为三个月。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二·九”运动的历史地位应该更高一些。

一回生二回熟，与周老慢慢就熟悉起来了。有一次，我在他家中，不知讲到什么，老人家高兴起来，把我脑袋敲了三下，我问他是和菩提祖师敲孙悟空脑袋三下一个意思吗？老人家开心得哈哈大笑。后来有一天，街道领导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说：“刚才周老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想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不过我告诉他你已经有女朋友了。”领导嘱托我一定要记着老人家的关心，结婚时的喜糖一定要恭恭敬敬送去。

2014年8月，天平社区网报三周年的时候，我们拍纪念视频，周老对镜头寄语：“祝天平社区网站和报纸越办越好！”当时，我说他精神非常好。他说：“你不要总拣好的说。”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他说：“好！实话就是好话。”这句话对我教育很大。周老总是讲实话的，因为他的正直与实事求是，所以威信很高。周老又很讲情义。去年街道党工委书记调离的时候，他琢磨了很久，欣然提笔、题字相赠：“社区的优秀管理者、居民的忠实服务员。”周老说，他字写得不好看，一般也不给人题字。但这回，是周老对街道领导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评价。

有一次，他略带感慨地对我说，今年99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100岁。我马上说：“以您目前的情况，100岁目标太低。”他回了一句很深刻的话：“宇宙间的一切生命体，都是在寻求时间上的长度。”而周老的人生路，有太多故事，他不仅有了长度，更有了厚度。当别人问起他的革命岁月，他总会说：“革命工作很危险，但正是一次又一次的磨练使我坚强；也让我知道革命不是一下子能够成功的，要长期坚持，要有韧性的战斗。”

“有韧性”和“讲实话”，是周老传递给我的最大精神财富。愿周老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