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期●老战士专访●

海枯石烂,我的意志永不变

——记新四军老战士苏菲

作者:李东生


1982年,我所尊敬的老领导苏菲调任上海铁路局纪委副书记,离开了我所工作的上海分局。直到20多年后我退休了,打听到她的住处前去探望,她对我依然是那样亲热。我在她的书橱里看到一本新四军研究会浙东分会编写的《浙东抗日根据地群众工作专辑》,其中有苏菲写的回忆录《在慈北的斗争岁月》,便向她借来看,从而了解到苏菲从一个女孩成长为一名新四军战士的艰难历程。

苏菲原名王苏菲,生于1926年。她的父亲在上海做店员,她则跟随母亲住在浙江慈溪老家。1941年,慈溪沦陷,学校解散,刚读了一年初中的苏菲回到了乡下。这时,村里来了一位老师,办起读书会,将失学的孩子们组织起来读书。白天,他们在庙宇、祠堂里上课,听老师讲抗日救亡的道理;晚上,苏菲用竹匾遮住窗户,点起火油灯,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传》《母亲》等进步书籍。保尔·柯察金的英雄形象成为她的人生坐标。在读书会里学习了一年多时间,苏菲于1942年底参加浙东新四军“三五支队”,一去就参加了三北地区(镇海、慈溪、余姚三县的北部)的民运培训班,学习如何开展调查研究、访贫问苦、扎根串联、发动群众。1943年1月,苏菲成为一名中共党员。

三北地区是于1941年4月下旬沦陷的。为了开展敌后抗日,我上海浦东游击支队根据上级指示,在姜文光、朱人侠、蔡群帆、林有璋(林达)、朱人俊等同志率领下,先后分七批于五六月间渡海南下到达三北地区。1941年10月,成立中共浙东军分会,由吕炳奎任书记,王仲良、蔡群帆为委员,统一领导我党抗日武装,初步打开了局面。为了进一步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中共中央华中局于1942年6月成立以谭启龙为书记的浙东区党委,同时成立三北游击司令部,何克希任司令员、谭启龙任政委。因司令部下有第三、第五两个支队,所以,人们就把新四军的部队称作“三五支队”,直至1944年1月,部队正式宣布改名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

1943年初,“三五支队”派出一批抗日青年到农村开展民运工作,其中大多数都是像苏菲这样二十岁上下的女学生、女工人。她们一个人负责一个乡,建立农民协会、自卫队、妇女会,组织民主选举,推行“二五减租”,开展反“清乡”斗争。17岁的苏菲负责慈北鸣鹤乡,但她还不太清楚“二五减租”该如何算账、收割前如何估产,以及如何组织佃农骨干开展与地主的斗争……苏菲心中十分焦急。

苏菲找到负责沈师桥镇的柳英,向她请教。柳英比苏菲大三四岁,是1940年的“老党员”。性格豪爽的柳英对苏菲说:“你到我那里去住上两天,我们一起研究。”柳英先向苏菲解释减租减息的政策:“二五减租”原是国民党根据孙中山“耕者有其田”的口号提出来的,抗战初期,国民党浙江省政府在施政纲领中又一次重申要实行“二五减租”,但还是只说不做。我们共产党把它接过来,一方面是为了切实维护贫苦农民的利益,另一方面也是作为我们开展工作的合法依据。我们的主要打击对象是当汉奸的土豪劣绅,对开明士绅和富裕中农要讲团结,对家中缺少劳动力的小业主,还可以由佃户自愿添补一至二成的租子……

柳英带着苏菲走村串户,深入佃农家中宣传“二五减租”政策,召开贫雇农座谈会,物色骨干,成立自卫队。通过做细致的思想工作,自愿参加农协的佃户越来越多。于是,召开农协成立大会,推选出代表与地主谈判。苏菲经历了这样一个全过程,心中有了底,回去之后也很快组织起了自卫队、农会、妇女会……

1944年11月间,苏菲调到慈北洋浦乡工作,不料第一天就被沈师桥镇的汉奸带来的日本宪兵队包围了。苏菲被五花大绑押到东山乡日本宪兵队队部,当夜就受到严刑逼供。宪兵队长亲自动手,却被苏菲狠狠地咬了一口,气急败坏的宪兵队长左右开弓打了苏菲一连串的耳光,士兵们的枪托也一起砸来,苏菲浑身上下火烧火燎般地疼痛;尔后,他们剥去苏菲的棉衣、鞋袜,将她关进木笼,站在水泥地上,冻了几天几夜;接着,再上刑,逼供、诱供、假枪毙……一天,苏菲见送饭的师傅用手指点了点饭团,打开饭团,见一纸卷上写着:“你在狱中表现我们都知道,第一要保持革命气节,第二要保存革命力量”,末尾两个数字是地委组织部长与区委书记的代号,一股暖流涌上苏菲的心头。第二天,送饭师傅又带来一支短铅笔和一张空白纸卷,苏菲在回条上写道:“海可枯、石可烂,我的意志永不变!”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凶残的日寇仍然无法让苏菲屈服。

1945年临近春节时,宪兵队押着苏菲,经余姚撤回宁波,把她关在宪兵队的大本营里做苦役。有个年轻的女人三天两头找苏菲劝降,听人讲那女人是宪兵队长的“小老婆”。苏菲反过来做她的思想工作,那女人说:“我也是被他们下乡‘扫荡’时抓来的呀!”营地有个平时锁着的小门,一天傍晚,苏菲留意到小门上的锁虚掩着,便向看管自己的老妇人“请假”,说家中找了保人,今天要来大门口与自己见一面。那老妇人以为大门口有哨兵把守,不会有问题,便“准假”了。苏菲从小门逃出,来到马路,跳上一辆黄包车,乘到偏远的四明会馆,脱下一件衣裳给黄包车夫充作车钱,然后躲在停尸房的棺材后面,等到天黑潜入农田,在田埂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回到了慈溪县委机关。地委正在那里开会,同志们看到苏菲,欢呼着把她抬了起来,才发现她的双脚烂了两个大洞,骨头都露了出来……三北地委审查后认为苏菲“对敌斗争坚强不屈”,地委组织部长黄知真在大会上表扬:“苏菲同志才19岁,年纪这么小的女同志,对敌斗争都这么坚决,抗日意志坚强……我们一定能够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把他们赶回老家去!”《新浙东报》也专门报道了苏菲的英勇事迹。慈北一共十三个乡镇,苏菲先后在其中十个乡工作过,开展减租减息、带领自卫队保护农民秋收、锄奸、反“清乡”……一个优秀的党的群众工作干部,就是这样历练出来的。

最近一次我又去探望老领导苏菲,她已经89岁了。她对我说:“三北民运队的女同志有好几个是被日伪军、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她们都是刘胡兰式的女英雄,写写她们吧,历史应该记住她们……”

苏菲在慈北时,与邻乡的民运队员竺莲芬经常在一起开展工作。“三五支队”主力于1944年春来到三北地区后,战事频繁,需要当地筹集军粮。7月下旬的一天,又闷又热,苏菲与小竺连着几天翻山越岭地催收军粮,深夜才回到苏菲暂时住宿的五磊寺——因为敌人的别动队抓捕我党干部时连带房东一起抓,为了不连累群众,所以民运队员经常住在山上的寺院里——两人一身臭汗,很想洗个澡。寺后山坡边有个半月形的小池塘,池边大树环抱,一轮明月倒映在平静的池水中。两人看看四周无人,便跳入池中,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哪知一热一冷,苏菲当晚就发烧了,讲了一夜胡话。第二天一早,小竺扶着苏菲下山,想找部队的医生拿点药,不料半路上遇见敌伪军正在和“三五支队”交战,两人便隐蔽在一座尼姑庵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敌伪军溃退,竟然朝着尼姑庵方向逃来。小竺架着苏菲躲进水稻田,趴在冷水里将近两个小时。医生没找着,小竺只好再架着苏菲回到山上的五磊寺。整整三天三夜,苏菲粒米未进,全靠小竺一口口地喂她喝水,替她擦身降温,陪她睡在寺内客房的地板上,终于使苏菲战胜了病魔。

苏菲于1945年春调至四明地委工作队,她在那里写信给竺莲芬,说自己将去小竺的家乡嵊县开辟新区。竺莲芬是嵊县人,她的学生时代在那里度过,13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15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943年冬调至三北地区做民运工作。她给苏菲的回信中写道:“我对富庶美丽的故乡怀着十分眷恋的心情,多么希望能与你们一起去唤醒我故乡父老兄妹的觉悟啊……”苏菲收到了她的回信,接踵而至的就是她英勇牺牲的噩耗:1945年5月9日,竺莲芬开会途中,被汉奸便衣队抓住,在敌人的严刑逼供、威胁利诱面前,她坚贞不屈、视死如归。5月26日,她在临刑前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民族解放万岁”,被敌人用刺刀刺了十几刀,牺牲在余姚(今慈溪)浒山北门外,年仅21岁。每当清明节,苏菲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竺莲芬白净秀丽的脸庞,甜甜地微笑着。苏菲赋诗深情缅怀自己的战友:“白天下山催军粮,夜阑卧地未觉凉。姐妹情深多壮志,笑谈理想到天亮。”

在苏菲给我看的牺牲女战士名单上,还有李敏,1944年2月牺牲,21岁;林坚,1944年4月牺牲,20岁左右;王毓秀,1945年6月牺牲,28岁;黄行素,1945年8月牺牲,22岁;刘素琴,40余岁,是当地村民,曾像大姐一样照顾苏菲与她的战友,却在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军队杀害,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还有几个姐妹,被坚持反共的国民党抓去,关进集中营,直到抗战胜利国共谈判时方被释放。

新中国成立后,苏菲长期得不到“老党员”柳英的消息,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柳英在新四军北撤后转移到上海,组织上派遣她护送一批青年去浙东“三五支队”留守部队参军,完成任务后,被叛徒出卖,牺牲于宁波郊外。1982年,苏菲在镇海烈士陵园找到了柳英的坟茔——苏菲对我说:“我走遍了三北地区四所烈士陵园,以表达我对烈士们的崇敬与哀思。”

自从1945年11月“浙东游击纵队”编入山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在师部、军部工作的苏菲接触过太多的烈士,宿北战役、鲁南战役、莱芜战役……解放上海时,苏菲负责江湾一带烈士遗体的辨认和入殓工作,有12位烈士的姓名未能查明,苏菲为他们建造了“无名烈士墓”,在墓前对他们说:“对不起你们了,没能留下你们的姓名,但我们会永远记住你们的,上海人民会感谢你们……”有一位上海籍烈士,牺牲前经过自己的家门,对战友说:“看,这就是我的家!”后来苏菲专程去看望了他的家人。

苏菲对我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烈士们!现在,国家设立了烈士纪念日,就是要让世世代代的人们记住他们,记住所有为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国家富强而牺牲的同胞。想起他们,我们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还有什么个人的利益不能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