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期●缅怀篇●

爸爸为我们树立做人的表率

作者:纵晨 纵苏 纵耘 纵群 纵晨光

2015年是我们的爸爸纵翰民诞辰110周年。爸爸在大革命时期的1926年考入黄埔军校六期,入伍叶剑英的军官教导团,参加广州起义,1928年初加入中国共产党,1930年参与组织了黄口暴动;抗战时期曾任新四军四师独立旅旅长;解放战争时期,任专署副专员、豫皖苏区党委民运部长;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在教育部门担任领导工作;1992年去世,享年87岁。

无论是个人历史上的辉煌或冤屈,爸爸都很少和我们谈及,他把这些都深深地埋在心里,但是爸爸生前以他的经历和感悟多次教导我们:多学点历史,多学点哲学,好好做人。

爸爸谈及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尽管历史的发展跌宕起伏,却遵循着一长一短、一高一低波浪式发展的规律。爸爸还以更高的视角来审视人类史。人类社会遵循着一个共同的规律,这就是追求美好、追求发展。

爸爸自1926年10月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开始,历经中山舰事件、北伐、亲历广州4.15大屠杀、陈尸街头的长沙马日事变;参加广州起义,攻占市邮政局、保卫西濠口,浴血奋战三天;1930年回乡参与组织黄口暴动, 任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五军第一师党代表和萧县苏维埃主席,领导萧县农民武装起义;起义失败被通缉、被捕入狱,坚贞不屈,和党组织失去联系,还坚持为党工作。整整十年,危机四伏、坚苦卓绝、腥风血雨。这十年也是中国革命最艰苦、最血腥的十年,白区党组织全部被破坏,根据地损失90%,红军被迫长征。

中国革命如此惨痛的教训是什么?归根结底是违背了“实事求是”的原则。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同时也以巨大牺牲为代价教育中国共产党懂得什么才是马克思主义。

上海的三次武装暴动、南昌起义、广州起义以及之后大大小小的攻克城市、县城的起义、暴动,包括爸爸参与领导的黄口暴动,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原因就是第三国际和当时的中共领导没有“实事求是”地根据当时中国的实际状况制定符合中国国情的战略方针。爸爸参与领导的黄口暴动,指导思想是错误的,是一次注定要失败的暴动,是不可为而非要为的“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行壮举,暴动不可避免地失败了,但暴动导致陇海铁路交通中断了三天,震惊了国民党当局。

是谁挽救了中国革命?毛泽东!爸爸对毛泽东坚持实事求是、反对和抵制教条主义的坚定信念倍加赞誉。秋收起义,上井冈山,三湾改编,三次反“围剿”的胜利,四渡赤水的神来之笔,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决策,洛川会议对敌我友三方力量分析的决议,不失时机地抢占东北,出神入化地组织三大战役,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无一不是毛泽东“实事求是”的历史巨作。

不愿“实事求是”,在战争中是要付出鲜血和牺牲的,在和平建设时期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大跃进、反右派、大炼钢铁、人民公社以及“文化大革命”,原来讲实事求是的人不讲实事求是了。这些惨痛教训极其深刻。

爸爸经常提到一些历史人物,有精忠报国的岳飞,也有卖国求荣的秦桧;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有“宁我负天下人,天下人不负我”的曹操;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也有仰人鼻息、甘为汉奸走狗的汪精卫。历史告诉我们:同为苍天之灵,为什么有人流芳百世?为什么有人遗臭万年?这就是人生信念的差别。做对社会有益的人,做人是第一位的,这是他人生的体会和总结,也是对我们的要求。

爸爸和孙叔平、张舒民被誉为萧县三杰,影响很大,但却被“左”倾领导批评为右倾。

爸爸和孙叔平、张舒民共同创建了抗日根据地,大力发展地方武装,人多、枪好,向主力部队输送成旅、团建制的兵员,被誉为抗日统一战线模范县。

爸爸在他长达六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坐过国民党的监狱,也蹲过“文革”中的牛棚,受过敌人的酷刑,也挨过造反派的拷打而双耳失聪,他被敌人认为是可怕的敌人,也曾被自己人认为是阶级的异己。但无论是什么处境,他都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这是他人格高尚之处,也是他信念高尚之处。

解放后,爸爸长时间在教育战线工作,和他共事的有我国著名的教育家吴贻芳、陈鹤琴,有著名画家刘海粟、陈之佛、傅抱石。作为领导,他尊重知识分子,以君子之交的真诚对待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尤其是反右运动中,爸爸尽最大的力量保护知识分子,也因此受到牵连,被批为右倾。

爸爸是中国共产党的忠实党员,但他不盲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个政治口号出现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经典著作的中译本、毛泽东著作和数以十亿计的小红书的扉页上,成为历史的一个符号。爸爸对这个口号的中译文心有疑虑。为了考证这句名言,他查阅了许多资料,从德文的原意到《共产党宣言》,一直追溯到马克思的墓碑上的铭文:“WORKERS OF ALL LANDS!” 找到了德文译为英语最权威的表达,也应该是中译文最权威的依据。他认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政治涵盖面太小,“无产者”的阶级排他性太强,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无产者”无论从社会的人群基础还是组织性、受教育程度,都不可能作为社会发展的中坚力量,相反,其破坏性是显而易见的。这点毛泽东在1925年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有明确的论述。“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应译为“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也符合“WORKERS OF ALL LANDS!”的原意,这样才能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才能团结最大多数的人。

译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中都存在缺陷。他之所以这样想、这样做,是他对我党的历史有比较深刻的理解。

我党历史上几次“左”倾路线,几乎断送了革命,队伍要纯之又纯,审干要查祖宗三代。肃清“AB团”、肃清“托派”,伤害了不少好同志。许多大革命时期的老同志都有这种经历,刘志丹就几乎被活埋。发生在1939年8月至11月间的“湖西肃托”使豫皖苏根据地的不少同志惨遭杀害,爸爸是被送去“审查”的路上,因敌情受阻延误时间,恰在这时,上级党停止审查的紧急通知下达,幸运地逃过一劫,但审查的结论是1928年的党龄不予承认,对爸爸的任用受到很大的限制。对我们的妈妈陈聿敏的审查更是不可思议。妈妈被捕入狱,因证据不足释放,在乡村小学教书维持生计。就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审查的结论是:“不叛变(出狱后)怎么能找到工作”?就这样,妈妈1927年12月至1939年5月的党龄和工龄都不予承认,而且历次审干都得不到纠正。

在“文革”中,爸爸从开始时不理解到对“四人帮”的倒行逆施的愤怒,内心十分痛苦。他亲身经历过“立三路线”“王明路线”,对“左”倾路线的巨大危害有着切肤之痛。他是党的第一代老共产党员,他为党浴血奋斗了一生,对党的深厚感情是我们这一代所无法理解的。 “文革”后期,他很希望我们能告诉他外面发生的情况,但听我们讲的时候,又常常打断我们,他听不下去,他不愿意听到外面发生的一切;他老想跟我们讲些什么,又不愿讲下去,他极度矛盾。一种爱和恨交织在一起、无法摆脱又刻骨铭心的矛盾。他经常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眼神里已经失去了光彩,他沉默了,这是绞人肺腑的沉默。

拨乱反正后,虽然他自己还没得到公正的评价,但爸爸却为许多老同志写证明材料。某某同志是有功劳的,某某同志是哪年入党的,某某事件我是知道的,我负责任。为接踵而来的外调,他的嗓子都讲哑了。

1984年8月8日,江苏省委批准恢复爸爸1928年至1937年的党龄。1989年5月3日,江苏省委组织部批复,爸爸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从1927年6月算起。1989年8月16日,中央组织部通知江苏省委组织部,爸爸享受副省长级待遇。同时,妈妈的党龄问题也得到解决,江苏省委组织部1985年5月16日批复,妈妈的党龄恢复1939年5月以前的一段党龄,从1927年12月算起,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亦从1927年12月算起。

40年的冤屈,40年的压抑,人生的一半,风华的全部!然而年轮已逝,时不再来,爸爸和妈妈始终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什么叫忍辱负重?什么叫信仰和信念?爸爸用他的行动作出了最好的诠释。

恢复名誉后,爸爸积极参加党史、军史座谈会,坦言直述他对党史、军史中一些问题的看法。他希望历史的悲剧不再发生。应党史部门的要求,在爸爸的学生鼎力帮助下,历经三年完成《生平自述》,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这是一篇平静如水的自传,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没有夺人耀眼的词汇,没有自我标榜。他不需要自我标榜,因为他问心无愧地做完了历史赋予他的任务。他的心是平静的,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自信养成了他无需自我标榜的性格。

爸爸很热爱家庭,我们的妈妈是1927年的老党员,比爸爸入党时间还早。几十年来,他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但践行了自己的理想,还抚养了我们姐弟五人。爸爸妈妈用他们的思索、他们的为人启迪我们,影响我们,教育我们。

曾任江苏省副省长的汪冰石叔叔看了爸爸的《生平自述》后,写了一篇读后感:“1995年12月21日读完了纵老《生平自述》后曾写下了以下两句话:忍辱负重数十年,从无怨言!实事求是埋头苦干,谈何右倾?!我与纵老相识近五十年,曾两度在他直接领导下工作过。我以为:历史是最公正的,但历史也往往是不公平的。”
爸爸妈妈问心无愧地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历史最后给他们的评价是公正的!中央军委原副主席张震曾经题词:“纵翰民同志是我党优秀的党员,长期从事白区工作,抗日战争我们曾一同在淮北根据地工作,他政治坚定,密切联系群众,忠诚党的事业,是我们学习榜样。”

爸爸在重要的历史关节,表现出他的高尚信念,他的高尚人品。爸爸用他的人生为我们树立了做人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