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期●缅怀篇●

亲历鲁迅葬礼

作者:丁宁口述 丁育民整理

 

鲁迅,是中华民族的骄傲。193610月,我曾在上海亲历规模空前的鲁迅葬礼。

1936年的萧索秋天,一个噩耗传来,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文学巨匠、尊敬的鲁迅先生于1019日清晨525分,在上海寓所溘然长逝,走完了他55个战斗的春秋。

那天清早,得知噩耗的李允生(冯雪峰)立即打电话报告宋庆龄,并与她匆匆赶到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今山阴路)大陆新村9号的鲁迅家中。宋庆龄让冯去找蔡元培先生,商量个初步意见,到万国殡仪馆等候。她自己去找沈钧儒,请他出面向虹桥公墓买一块墓地。

19日下午3时,鲁迅先生的遗体移入万国殡仪馆,接着冯雪峰、宋庆龄与蔡元培、沈钧儒等紧急磋商,立即成立治丧委员会,下设“治丧办事处”,负责操办鲁迅先生后事,并及时向报界发布讣告。

鲁迅先生治丧委员会的名单在报纸上公布时,前后竟出现了几个版本:

最早在1019日上海《大晚报》上刊登的讣告中,治丧委员会的名单有蔡元培、宋庆龄、内山完造(日侨进步人士,内山书店的老板)、A·史沫特莱、沈钧儒、茅盾(沈雁冰)、萧三、曹靖华、许季茀、胡愈之、胡风、周作人、周建人13人;

当天由外国人办的《上海日日新闻》日文版和中文版刊载的“鲁迅先生治丧委员会名单”为蔡元培、马相伯(当时已97岁高龄的复旦大学创建者、上海文化界救国会执行委员)宋庆龄、毛泽东、内山完造、A·史沫特莱、沈钧儒、茅盾、萧三共9人。

第二天,上海各报刊登的治丧委员会名单中,都删除了毛泽东的名字。事后我听吕骥同志说:名单中原来有毛泽东和朱德,在登报时,上海的报纸不敢公布,才临时决定不公开见报的。

治丧委员会经研究决定:由吕骥、张庚、冼星海、任钧、任光、周钢鸣六位著名的左翼音乐家,突击创作3首挽歌,组织歌咏队教唱,还特别委托吕骥谱写一首在葬礼仪式上演唱的《安息歌》。

吕骥是我的老师,后来在延安鲁艺时,他是音乐系的主任,我是系里的助理员,他又是我入党介绍人。他曾说:“我接受作务后,日夜沉浸在万分悲痛和无限纷繁的思考之中。我的耳旁仿佛不停地传来民众的呐喊,令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最后,突然悲情雷鸣,我一气呵成,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就创作完了张庚作词的《鲁迅先生挽歌》和哀乐式的《安息歌》的谱曲任务。”

我那时的名字叫丁皑,是地下组织C·Y·(共产主义青年团)的积极分子,在杨树浦女工夜校担任特级班主任教师。说来真巧,那天我受女工夜校师生业余合唱团的指派,去找吕骥老师要悼念鲁迅先生的挽歌。当我匆匆赶到八仙桥青年会时,吕骥刚写完《鲁迅先生挽歌》和《安息歌》的曲谱。我踏进门,吕骥正弹着钢琴和麦新等人在试唱。我就跟着他们一道唱了起来……悲壮的旋律,震撼人心。唱着,唱着,我们都泪流满面……

试唱了几遍之后,麦新激动地朝热泪盈眶的吕骥问:“可以定稿了吧?”

吕骥点了点头。大家立即动手抄写歌曲、刻写蜡纸、油印,分头送出去,让各个合唱队教唱。我也拿了几张匆匆赶回杨树浦女工夜校,天已黑了。我连夜教唱,又是一个众人热泪洗脸的情景。

悲壮的歌声,在惨淡的月光下,荡漾在黄浦江畔……

中共中央和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为鲁迅先生病逝发出了3份著名的电文:一、致鲁迅先生的夫人许广平的慰问唁电;二、致南京国民党政府的电文(提出为鲁迅先生举行国葬等要求,遭国民政府拒绝。只是让上海市长吴铁城到灵堂致哀,并以他个人名义敬献花圈而已);三、《告全国同胞和全世界人士书》。

1020日上午9时开始吊唁、瞻仰鲁迅先生遗容。闻讯自发前来吊唁的人们,不顾国民党反动军警、便衣特务的监视,赶来表达他们的悲伤和怀念。我们女工夜校的师生们是中午整队而来的。

21日上午9时至下午2时,仍为各界吊唁、瞻仰鲁迅先生遗容的时间。自动前来的人更多,有文艺工作者、工人、店员、邮政人员、警察、士兵、学生、家庭妇女,还有苏联、日本、朝鲜、西欧各国的国际友人……我受团组织的指派,作为在灵堂服务和接待的志愿者,亲眼目睹了这空前盛大、悲壮葬礼的全过程……

下午3时,入殓。万国殡仪馆灵堂上堆满了各界敬献的花圈、挽联。鲁迅先生生前,我爱读他的文章,从心里崇敬他,但是没有机会聆听他的教诲。在肃穆的灵堂上,我站在了他的身边,只见他身穿棕色长袍子,静静地仰卧在鲜花丛中,高高的颧骨,浓密的须发,瘦削的脸庞,是那样刚毅、慈祥、安详、平静,仿佛在沉睡中、沉思中……灵堂众多挽联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全国学生救国联合会的一付挽联,联曰:

鲁迅先生不死;

中华民族永生!

1022日,是为鲁迅先生出殡送葬的日子。

下午150分,举行隆重的“启灵祭”。鲁迅先生关于自己身后的丧葬,早有遗嘱。他说:死了“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可是我们这些热血青年、有良心的中国人,怎么能忍心这么做呢?!怎么能不对这位为正义、为民族、为爱国苦斗了一辈子直到生命结束的老人,表达我们深深的悼念之情呢?!我们都希望挽灵伴随巨人多送一程啊……

原定的送葬队伍行进的路线,是从殡仪馆出发,经过繁华闹市区,最后进入万国公墓的。但由于反动当局的竭力反对,治丧办事处出面谈判不成,只好改走比较冷清偏僻的街道。尽管如此,所经马路两边,仍站满了戴着黑纱,神情哀伤的男女青年,为伟人送行。

队伍行经租界区,我们在骑着高头大马和荷枪实弹徒步跟随的工部局洋人巡捕,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监视下,满腔悲愤地前进;送葬队伍行至中国地界的虹桥路,就由黑制服白绑腿的中国警察,接替了洋鬼子,巡逻在送葬队伍的两边。一个个凶神恶煞,长枪上了刺刀,短枪挂好了把子,如临大敌。反动当局的行为,激起了两万多送葬人的无比愤怒。我们一路散发着悼念鲁迅和宣传抗日的传单,高唱挽歌,高呼“继承鲁迅遗志,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

灵车后面,由宋庆龄、蔡元培、沈钧儒、王造时、章乃器、胡愈之、史良、李公朴、邹韬奋、沈兹九、郁达夫、周扬、沈雁冰、郑振铎,以及内山完造、池田幸子等护送。

我参加了由各歌咏团体组成的一支庞大的挽歌队,走在队伍中间,一边行进,一边流着热泪高唱着《鲁迅先生挽歌》:

你的笔尖是枪尖,刺透了旧中国的脸。/你的声音是晨钟,唤醒了奴隶们的迷梦。/在民族解放的斗争里,你从不曾退后,擎着光芒的大旗,走在新中国的前头。/啊,导师!你没有死,你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啊,导师!我们会踏着你的路向前,那一天就要到来,我们站在你的墓前报告你,我们完成了你的志愿。

几百人的歌声震撼着阴云密布的长空,震撼着路边无数围观者的心……

下午430分,在万国公墓墓地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

宋庆龄、蔡元培、沈钧儒、内山完造、邹韬奋先后发表了感人肺腑的安葬演说,批评了国民党当局迫害鲁迅的种种恶行。田军代表“治丧办事处”和《译文》等四个杂志社作了简短的致词。

鲁迅夫人许广平携幼子海婴,肃然伫立墓前,母子俩泪流满面,痛切哀悼,字字句句,催人泪下:

悲哀的氛围笼罩了一切。

我们对你的死,有什么话说!

你曾对我说:“我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

你不晓得,什么是休息。

什么是娱乐。工作,工作。

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

如今……

希望我们大众,锲而不舍,跟着你的足迹。

吕骥指挥在场全体男女老少,齐声合唱《安息歌》:

“愿你安息……愿你安息……愿你安息在土地里。安息……安息……”

歌声中,上海民众代表敬献一面长202厘米、阔103厘米,由沈钧儒书写着“民族魂”三个大字的白绫大旗,庄严地覆盖在鲁迅先生灵柩上。巴金等14位青年作家,将灵柩缓缓葬入墓穴……

墓碑上“鲁迅先生之墓”六个稚嫩的字,竟是鲁迅年仅七岁的儿子海婴题写的,观者无不动容…

哦!伟人鲁迅走了,匆匆离去了!他留下的那些充满战斗激情的文字,已成为旷世的绝唱,他的精神,永远活在中华儿女的心中,至今激励着,也拷问着我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