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官场两面人

2013年12月25日晚上7时许，辽宁省大连市政府原副市长邢良忠的家里，突然出现几名陌生人，邢良忠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招呼。来人发问:“你是邢良忠吗?”“是我，请问几位找我有什么事?”“我们是辽宁省营口市检察院的，有些事情需要向你了解一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邢良忠稍微愣了愣，叹了口气说:“该来的终于来了！请稍等一下，我马上跟你们走。”

邢良忠从此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直到一年多以后出现在法庭的被告席上。

从心里不平衡开始

邢良忠，1950年3月出生于山东省荣成市一个农民家庭；1972年从大连理工大学管理工程专业毕业后在大连钢厂起步，先后担任过大连钢厂厂长、大连口岸委主任、大连开发区主任、大连市计划委员会主任等职务；2003年任大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2008年调至大连港集团任董事长，至2012年退休。

为官伊始，邢良忠一心扑在事业上，每项工作都干得风生水起，受到上级的肯定和群众的好评。邢良忠任副市长期间，大连举办的国际服装节、赏槐节、烟花爆竹迎春会、国际马拉松等大型活动，融经济、文化、旅游、商贸为一体，享誉海内外。邢良忠还促成大连市与英国格拉斯哥市、美国休斯敦市、法国勒阿佛尔市、日本伊万里市、韩国仁川市等缔结为友好城市，被外界誉为“友好市长”，名噪一时……邢良忠曾获得过辽宁省劳动模范、省廉政标兵等多项荣誉。

作为从农村出来的苦孩子，邢良忠算得上是一帆风顺。面对上级领导和社会各界的赞誉，邢良忠觉得自己风里来雨里去，一天从早忙到晚，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我当上副市长后，经常看到周围的人挥金如土，生活得潇潇洒洒，我心里非常羡慕。联想到自己，工作没少干，实惠没多得，心态就不平衡了。”

邢良忠开始追求享乐，开始搞权钱交易。用他自己的话说：“有些是副市长的本职工作，就算开发商不给我一分钱，我也应该把这些工作做好。但我却错误地认为，如果不是我，他们承揽不到这些工程，也不会顺利施工乃至结算工程款。我认为，在工程项目做下来后，我确实付出了心血，出了大把力气，所以，工程老板‘分’给我一些‘利润’，也是合情合理的，是我该得的。”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邢良忠暗中捞取了大量不义之财，可是他做事低调，不事张扬，不讲排场，善于伪装，因而蒙蔽了很多人。

人前假倡廉  人后真腐败

刚当上副市长不久，邢良忠就在一次干部大会上讲：“腐败不除，事业难兴。对反腐败斗争的态度一定要坚决。”邢良忠还多次在会议上讲，反腐败要言行一致，绝不能台上讲得头头是道，台下另做一套。邢良忠张口“廉洁”、闭口“清正”，迷惑了很多干部和群众。大连市的很多人认为他干净、能干，有很浓的“为民情结”。不少干部把他当做勤廉兼优的学习榜样；一批老同志觉得他是个好苗子。实际上，邢良忠台上台下两个面孔，人前人后两种表现，这些都是他的“障眼法”。他将虚伪、狡诈演绎得淋漓尽致。

2012年，邢良忠卸任大连港集团董事长职务，开始退居二线。退休后的邢良忠被大连市政府聘为参事。平时喜欢打球、游泳和散步的邢良忠，自认为已“平安着陆”。案发前，邢良忠在大连星海公园附近的一家高端酒店内设宴，宴请曾经的下属及好友，席间他花了半个多小时将手机内存储的孙子的照片，一张张介绍给宾客欣赏，解说时脸上一直挂着笑。当天聚会主要的话题都是围绕邢良忠的孙子展开，而针对“被查”传言，邢良忠在席间强调他“没有问题”“(针对我的)调查早就结束了”。

邢良忠的落马颇具偶然性。2013年7月，国家审计署驻大连特派员办事处对大连宏基投资有限公司进行审计时，发现了一张假发票，金额为138万元，遂将情况上报辽宁省纪委。辽宁省纪委经过初查发现，宏基投资有限公司把这笔钱转到了大连万众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账户上，为一个叫“邢烁”的人购买了一套252平方米的房子。

邢烁是谁？他正是邢良忠的儿子。为何用138万元公款为个人买房？辽宁省纪委认定假发票的背后很可能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于2013年12月6日将案件线索移交给辽宁省检察院。辽宁省检察院高度重视，将此案的侦破工作交给曾经参与过中央、辽宁省重大案件侦破的营口市检察院反贪局办理。该局接到任务后，立即抽调精兵强将，组成“12·6”专案组全力展开侦破，大连宏基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王学智成为“突破口”。

12月20日，在营口市检察院办案工作区询问室，王学智面对检察机关经过周密调查出示在他面前的证据，始终矢口否认、百般推诿。不过，他一直不敢直视讯问人员的眼睛，这暴露了他的心虚和畏惧。对此，“12·6”专案组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断:将王学智暂时放回，静待王学智接下来的动作，以便相机决策，确定下一步主攻方向。

事情的发展很快验证了这个决策的正确性。根据王学智到案后在看守所的供述，他一回到家就联系了邢良忠。当时他有些慌乱，知道检察院一定是发现了问题，掌握了一些材料。在搞不清形势的情况下，他必须同这个老领导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两个人在邢良忠的家里见了面。王学智将检察院找他调查的前后经过详细告诉了邢良忠。王学智说：“看来检察院盯上那套房子了。这样吧，咱们就说邢烁在美国工作挣着钱了，委托我在大连买套房子，房款先由宏基公司垫付，邢烁回国后就把钱还了。”邢良忠说：“好，只要我们咬紧牙关，检察院肯定拿我们没办法。”

12月23日，营口市检察院再次通知王学智到院接受调查。当检察官问及他和邢良忠的关系时，王学智回答得很干脆：“邢市长是我的老领导，我们关系一直不错，平常你来我往，经常在一起吃饭。”

“你跟邢良忠之间有没有不正当的经济往来？”

“没有。逢年过节我给老领导送过烟、酒、水果，邢市长也给过我孩子压岁钱。但这都是礼尚往来，人之常情。”

“据我们调查，宏基公司曾经向万众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账户上打过一笔巨款，这是怎么回事？”

“哎呀，我们公司一天到晚事情太多了，这我可想不起来了。”

对王学智的询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可是毫无进展，显然王学智在此之前已有所防备。

为了从感情上接近王学智，专案组特意安排了一名老成持重、办案经验丰富的检察官再次和王学智谈话。谈话从下午4点多钟开始，这位检察官先是给王学智倒上一杯热茶，

然后以聊天的形式开始谈话，入情入理、体贴入微的交流，唤醒了王学智的良知。晚上9点，王学智最终向检察官讲出了事情的原委：为了感谢老领导多年来对自己的“关照”，王学智曾经安排手下人往万众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账户上打入138万元，用公款为邢良忠的儿子邢烁购买了一套252平方米的房子。

专案组很快将案情向检察长做了汇报，并决定依法传唤邢良忠。此时的邢良忠如同惊弓之鸟，内心极度煎熬，据他到案后自述：“夜夜难以入睡，白天常常魂不守舍，无精打采。”2013年12月25日晚上，邢良忠被“请”到了检察院。

办案检察官对邢良忠进行了耐心细致的法律、政策教育，但邢良忠仍抱侥幸心理，只是避重就轻地交代了曾接受吃请、收受烟酒和土特产等事实，对自己的主要经济问题闭口不谈。接着，邢良忠就表示身体不适，患有高血压，办案人员将其送到医院检查治疗。经过详细检查，医生认为邢良忠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没有明显的高血压症状，不影响其接受审讯。邢良忠装病的计划破产了，办案人员又将其带回检察院。

“我需要休息，能让我躺一会儿吗?”邢良忠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体不适并非源于疾病，而是内心不安引发的生理反应，要求休息也是想要继续拖延。“可以休息，但我要提醒你，你的所作所为是有证据可以证明的，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证据都在那里。我不妨先向你透露一点，王学智你熟悉吧?他已经因行贿罪被刑事拘留，你知道吗?他向检察机关坦白了一切。”办案检察官边说边扬了扬手中的材料。

邢良忠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支支吾吾地说:“我再想想，想好了我就，我就……”又撑了一会儿，邢良忠受不住压力，供认了自己受贿138万元的犯罪事实。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绝不是这一次受贿。不如彻底交代问题，认罪态度不好将是什么后果，你还不清楚吗?”办案人员明确地对他说。

邢良忠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担心全部交代会牵连别人，不交代又会弄个态度不好。正在他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之际，办案人员坚定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所作所为，难道真是天衣无缝吗? 如果你还有其他的犯罪行为，现在说出来，以后法庭审判时可以从轻处罚，这对你是有利的。”邢良忠沉默一阵后，终于下定决心，交代了全部犯罪事实。

 “知恩图报”的行贿者

邢良忠“落马”发端于王学智。王是邢良忠的心腹、爱徒。他从大连市计划委员会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快速成长为处长、总经理，每一步提升都离不开邢良忠的“呵护”。据王学智自己讲：“从1998年起就一直跟着邢良忠，是邢市长一步步把我提拔起来的。”

2004年4月的一天，在一次计委办公室安排的聚会中，已经当上副市长的邢良忠把王学智叫到一边，说：“我儿子邢烁在美国，将来总有一天要回国，现在大连房价涨得太快，到他回来时房子都买不起了。你认识的人多，帮我找找人，买一套便宜点的房子。” 王学智说：“中山区清华园的房子不错，开发商是我老乡，能便宜，你要是感兴趣，咱俩一起去看一看。”第二天，邢良忠就和王学智去看了房子。邢良忠相中一套252平方米的房子，房款138万元。“办手续挺麻烦的，我帮你办吧。”王学智满脸堆笑地对邢良忠说。“那好吧。”邢良忠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清华园。王学智从宏基公司拿出138万元替邢良忠交了房款，随后用一张假发票平了账。过了两天，王学智给邢良忠打电话，说房子已经买好了，你去办产权吧。邢良忠故作惊讶：“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付款呢？”王学智说：“老领导，您平时没有少关照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不要客气。”很快，王学智把138万元交款收据交给了邢良忠。2009年，邢烁从美国回来，邢良忠把收据给了儿子，让他办理了产权登记。2011年邢烁结婚，就住进这套房子里。

与王学智一样，韩铁钢也同样“知恩图报”。韩铁钢是辽宁省金盾经贸公司驻大连经济开发区的一名员工。1998年，韩铁钢下海经商，以金盾公司大连分公司的名义与大连市金州区交通局签订了一份承建金州绕城公路的合同，双方约定由韩铁钢负责筹集全部建设资金，绕城公路建成后，按照上级部门批准的收费标准、年限和经营方式，对过往机动车辆收取通行费。

工程于1999年完工后，为尽快获得收费许可权，韩铁钢找到大连市副市长邢良忠帮忙协调。邢良忠一个电话打到了金州区政府，他开门见山，直接对负责的领导说:“金州绕城公路已经修好了，建设方自己垫了很多钱，你们那个收费许可快点批，办事要讲究效率啊！”副市长亲自出面协调，金州区政府很重视，马上给韩铁钢颁发了收费许可证。

2000年5月1日，金州绕城公路收费项目获得批准。为了感谢邢良忠的帮助，2001年春节前的一天晚上，韩铁钢拎着一个袋子来到邢良忠的家中，满脸笑容地说:“邢市长，马上要过年了，给您拜个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收下。”邢良忠开始推辞不要。韩铁钢又说:“没有您的帮助，我们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办下来许可证呢！这点儿心意，您务必收下。”说完，韩铁钢把装钱的袋子放到了沙发上。韩铁钢走后，邢良忠打开袋子一看，口袋里竟然装的是美金，一共是15万美元。面对这笔巨款，邢良忠想过把钱退回去，但又心有不甘，最终贪欲占了上风，把这笔钱留了下来。

与王学智、韩铁钢相比，邹建设堪称“出手大方”。2008年7月的一天，中海工程建设总局大连工程局总经理邹建设经朋友介绍找到了邢良忠。“邢市长，我是做工程的，想为大连港集团大窑湾项目工程出点儿力，希望在业务上得到市长的帮助。这是两条好烟，您留着抽。”送走邹建设，邢良忠打开礼品袋，除了有两条软盒中华烟，下面还放着20万元现金。邢良忠急忙把钱收起来，坐在椅子上继续批阅文件。

过了一段时间，邹建设给邢良忠打电话说:“大窑湾项目工程没做成，这事不怪您，主要是别人对我们还不了解，希望以后多关照。”邹建设明白，20万元“敲门砖”没有发挥作用，但他知道，大连港建设工程市场每年有很多建设项目，邢良忠说话很管用，以后在业务上会关照的。2009年年初，邹建设听说大连港集团正准备开发绥中煤炭码头围堰工程，他又提了两条烟和50万元现金来找邢良忠，邢良忠答应尽力帮忙。

有一天，绥中煤炭码头公司总经理姜海涛找邢良忠汇报工作时，邢良忠说，邹建设这个人不错，中海工程建设总局大连工程局也很有实力，绥中煤炭码头围堰工程你考虑一下让邹建设来做。邢良忠安排的事，姜海涛不敢不照办。2009年8月和2010年5月，在邢良忠的关照下，邹建设先后两次中标，标的额分别为1700万元和3000万元。2011年春节前的一天，邹建设找到邢良忠，说:“邢市长，这几年你给我帮了很多忙，这事我一直记着，准备好了200万元，你看怎么送给你。”邢良忠回答说:“你有空到我家吧。”第二天，邹建设带着钱来到邢良忠家楼下，200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邹建设分装在两个纸箱里，分两次抱到邢良忠家里。

范伟民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付出了160万元，却收获了1888万元。2008年2月的一天，大连华泰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范伟民找到邢良忠：“邢市长，我听说大连港正在收购北良石化码头，我们公司想参与这个项目，请您多多关照，我们不会让您白费力气的。”此时，大连港已经与北良集团协商多次，收购已接近尾声，不用华泰公司的参与，大连港完全能够独立完成收购。邢良忠心里也清楚其中的操作空间不大，他本不想管这件事情，可是，“我们不会让您白费力气的”这句话打动了他。“你要是有北良石化码头的委托书，这事就能办。”邢良忠的话让范伟民欣喜若狂，北良集团的董事长是他的好朋友，弄一张委托书太容易了。

邢良忠绕开大连港董事会，违反集体决策程序和内部制度规定，指使下属以签报审批的方式批准了收购项目。最终，大连港股份公司以12.588亿元收购了北良石化码头。收购完成后，华泰公司向大连港索要1888万元的中介费，认为没有华泰公司的“居间协调和中介服务”，大连港不可能完成收购。华泰公司的无理要求遭到了大连港的抵制。范伟民很着急，又找到邢良忠，分三次奉上160万元好处费，请市长再出面说说话。邢良忠找来大连港的负责人：“你们这么大的国企，怎么能说话不算数！既然答应了给人家中介费，就应当说到做到。”在邢良忠的压力下，大连港被迫支付给华泰公司1888万元“中介费”。

破灭的退休美梦

邢良忠因涉嫌受贿被刑事拘留后，原本平静温馨的家庭，顿时乱成了一团:本想退休过舒坦日子，尽享天伦之乐，不料将与铁窗为伴；老伴整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恍惚惚；儿子像只老鼠一样，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年过八旬的母亲，呆呆地坐在窗口，盼望儿子早日归来……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顷刻之间支离破碎。

2015年5月15日，营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邢良忠受贿、滥用职权一案。检察机关指控，2002年至2012年间，邢良忠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利益，先后收受贿赂共计人民币874.4万元。此外，邢良忠在大连港股份有限公司收购大连北良石化码头过程中，违反集体决策程序和相关制度规定，造成国有资产重大损失。

在法庭上，办案检察官曾问邢良忠:“你妻子、儿子都有体面的工作，全家收入很高了，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邢良忠长叹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要那么多钱干啥……”

在庭审的最后陈述阶段，邢良忠说：“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对犯罪事实我认罪、悔罪。直到案发时，我受贿的钱都没有用过。钱，这个身外之物，并没有带给我幸福。

案发前，它带给我的是心虚、失眠、惊吓；案发后，它带走了我的自由，带走了我家的温馨。”

最终，营口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判处邢良忠有期徒刑12年，以滥用职权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2年。邢良忠表示服判，不上诉。